梦境烟尘

出版时间:2012-11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作者:张宗子  页数:268  
Tag标签:无  

前言

  我的散文和随笔,已经汇集出版的,只有四种,就是《垂钓于时间之河》、《书时光》、《空杯》和《开花般的瞻望》。其中《垂钓》一书,收录自1991至2000这十年间的作品,后面三本,按读书随笔、散文和小品分类编成,写作时间大体一致,是在2000至2007年间。1991年前的文字,数量很多,内容杂乱,尚无余兴去整理。大学时代刻意雕琢,写过一些散文和散文诗,包括模拟西方“现代派”的不加标点的散文诗,原稿写在带格的纸上,没有复印,不知尚在人世否。以后若起思旧之情,翻检少作,可以拿来消磨时光。1991年至2007年间,未编入书中的也很多,需要修改润色。也有未完成的,如《读全唐诗札记》之类。还有一些,记在卡片上,还未打字存入电脑。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出《垂钓》修订版时,我乘机在积存的旧稿中选出一些,换下原版中若干不太满意的文章。2007年后所作,则另有编集,不久或将面世。  作品分类似为编辑所习惯,而我则一向头疼。过去常用的散文随笔二分法,主要也是为了出版方便。我写作随意,有话即说,不太顾及叙说的体裁。思维方式又是闲散惯了的,腾挪转折无迹可寻。散文中免不了谈书,而谈书的文字常有相当篇幅的闲笔,甚或在论说时转入往事的追怀。老版《垂钓》中曾有一篇《我们时代的生活》,副题是《拟侦探小说的杂感》,以改写的侦探故事,作感世讽世的杂文,可见我这方面的随便。《旧茶》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篇散文,收入《空杯》时因为排版的关系,被当做一组文章。因此有人质疑,某些篇章丛残小语,没头没尾,不知所云。其实这带标题的十五小节属于一篇文章,不是单独的十五篇。其中有意加入了书信、诗和诗注、翻译的微型小说以及梦和寓言,是想尝试一种写法,希望表达得更自由,更贴切。初稿三万字,后来删去多节。删去的部分,有的扩充为另外的文章,有的则辗转丢失了。这次收入,文字上作了少许修改。  作者看自己的文章,偏颇难免。用力甚多的,可能显得笨拙;寄托遥深的,未必能打动他人;信笔一挥的,或能天然风趣;摆好姿势预备大显身手的,结果自暴己短。我个人的经验是,一个题目,哪怕已胸有成竹,下笔时的情绪和精力状态,会影响思路。那些看起来神采飞扬的片段,全拜一时灵感之赐。文章之好坏,何能由人?甚至连写多长,写成什么样子,事前也未必预料得到。比如《错误》一文,原是打算给某家杂志做专栏短文的,该是八九百字的规模。但一写,就写成好几千字。又有几次,找到很好的题目,内容积累多年,当有可观,然而勉力写出,却不堪卒读,至今仍塞在不知哪个纸箱的角落。理想的写作是愉快的写作,没有杂念的写作,那时世界整个在你眼前,江山盈目,云烟满纸,需要什么,拈来就是。然而人生多艰,世事不定,欲求时间的自由,处境的舒适,身心的完全放松,却十分艰难。  张辉先生盛情,执意要为我印一本选集。如果不是他,我可能还会再等两年,才会有此念头。毕竟作品不多,所谓选,余地也就有限。好在我过去所出的每一本书,差不多已经是选集——自己看不过去的文字,是不会拿出来的,总是在淘汰。我没有很多才气横溢的作家常有的自信,以为自己写的每个字都是珠玑。相反,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文章由天不由人,播种不一定有收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选在这里的文字,分为五辑。第一部分是比较抒情的散文,第二部分和读书有关,但《书时光》中较长的读书笔记,没有选录,改取几篇比较感性的,包括我为翻译的《殡葬人手记》所写的序言。第三部分偏重纪事和回忆,也有幻想的申述。《开花般的瞻望》中的两百篇短文,绝大多数作于二00六年,因篇幅特别短小,不像前三个部分,是各本书打散,按照年代罗列,而是选出若干篇,单独编为第四卷。最后收入的《十寓言》,曾发表于《天涯》杂志2006年第2期,大约是此前一年或两年写的,未收入已出或将出的集子。投稿时略有删节,现在补齐了。我一直希望写一本《寓言和传奇》,可惜几年过去,还只寥寥数篇。  一个人写作数十年,如能留下一册十几万文字,一百年后还有人读,乃是莫大的幸运。如果有人因为这十几万文字而生发通读的愿望,则是幸运中的幸运。这么说,仅是就散文而论,小说的情形不同。选集需要他人的“圣裁”,自选大约是靠不住的,除了从中窥知一点作者本人的好恶。好在我们的路还长,将来从十种或二十种集子中挑出同样数量的文字,质量肯定会更好。《诗品》引谢混之言论潘岳和陆机:“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拣金,往往见宝。”事实上,无处不佳的作者是不会有的,杜诗总体质量极高,那是因为删汰之严,比如早期作品,留存者百中无一。做到像陆机那样,克以涓埃报读者盛情,也就等于韩愈梦吞丹篆了。  2011年10月25日

内容概要

  《梦境烟尘:张宗子自选集》是旅美华人作家张宗子的散文作品自选集。“选在这里的文字,分为五辑。第一部分是比较抒情的散文。第二部分和读书有关,但《书时光》中较长的读书笔记,没有选录,改取几篇比较感性的,包括我翻译的《殡葬人手记》的序言。第三部分偏重纪事和回忆,也有幻想的申述。《开花般的瞻望》中的两百篇短文,绝大多数作于2006年,因篇幅异常,不像前三个部分,是各本书打散,按照写作年代罗列,单独编为第四卷。最后收入的《十寓言》,曾刊登于海南《天涯》杂志2006年第2期,大约是此前一年或两年写的,未收入已出或将出的集子。我一直希望写出一本《寓言和传奇》,可惜几年过去,还只寥寥数篇。”

作者简介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费赴美留学,入纽约市立大学城市学院英语系研究生院研读英美文学。在报社从事编译、编辑和撰稿工作。业余写作,以散文随笔为主,偶有诗歌和翻译作品发表。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2004年,百花文艺出版社),译作《殡葬人手记》(2006,新星出版社),散文集《空杯》(2007年,新星出版社),随笔读书集《书时光》(2007年,三联书店),散文诗和小品集《开花般的瞻望》(200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修订版《垂钓于时间之河》(2011年,安徽大学出版社),随笔读书集《不存在的贝克特》(2012年,安徽教育出版社)等。

书籍目录

卷一长城和广场算命旧茶偶然一梦时间与花北京的馄饨地铁、风雪和城市“一斤染”的悲哀垂钓于时间之河菊花之墙最后的十一月将进酒风景中的树一杯茶卷二女歌手和作家秋山图高更的自画像爱情女神告别天空苏轼的黄州寒食两个人的死亡镜中骷髅和巫婆的眼睛午夜的星尘梦影《柳南随笔》中的钱谦益墓园和诗人楚狂接舆月光下的天堂之门《空杯》序卷三纽约郊区的葬礼错误梦雨吃石榴从前的东西画家老汪蚊子庭院家关于纽约的几个片断一辣解千愁满目山河卷四暖洋洋的德彪西梦槐小糊涂仙夏夜浪迹天涯车站获救的鱼猫花与书沉闷春天的联合国看镜有感愉悦的香艳生命的过程此心安处我现在怀念的世界和个人怀梦草纳凉轮回窗外……卷五十寓言

章节摘录

  长城和广场  一、长城  下令修筑几乎无穷无尽的中国长城的人,就是中国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也正是他,降旨把所有的先代典籍付之一炬。这两相伟业,一个是用以防御蛮夷民族的万里高墙,一个是对历史亦即过去的无情毁灭,竟然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被认为最足以显示其矛盾性格,这一事实毫无理由地使我满足,同时也令我迷惑。  J。L。博尔赫斯  想到长城,不能不想到长城时代的中国。在一些西方人的心目中,建造长城和刚刚拥有长城时的中国,是一段最值得诠释的历史。这些诠释多少带有神话的意味,甚或因为无知而愈显美丽和神奇。这很符合他们善思辨的天性,和历史只有在作为寓言时才更具有意义的观念。  卡夫卡描述的大秦帝国,因为幅员过于广大,中枢的命令往往需要几个月或几年方可送达遥远的边陲,或者根本就无法送达。而皇帝获得的地方情报,也都是陈年旧事。他即位十年后,随手打开一封臣属小邦的加急国书,发现那是对他父亲不幸驾崩的唁文。这还不足为奇。当最后一个新郡着手实施他焚书的律令时,汉家的天子已决定独尊儒术了。  徘徊在书的迷宫里的博尔赫斯认为,始皇帝的焚书是要实现一个宏愿:过去的历史必须消灭,他要成为历史的开端,在他之前没有历史。不过博尔赫斯也假设,母亲的淫荡使秦始皇难以承受羞辱,他焚毁一切历史的记录,是想借此掩饰他对母亲那段秽史的遗弃。  至于长城,博尔赫斯说,它本身也许并不重要,始皇帝只是以此来惩罚那些厚古薄今之徒。万里长城正像古代本身一样庞大而无用,与其让他们浸淫于汗漫的历代经典,不如让他们从事修筑长城这一同样无意义的工程。  长城注定是要受到诅咒的。但诅咒者显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长城正是他们亲手完成的。为了烧出方厚不裂的青砖,为了克服翻山越岭的运输困难,为了设计出最直接的延伸路线,为了每一个烽火台和关隘,他们耗干了本来会用于“皓首穷一经”的智慧。诅咒固然可以发泄一时的愤怒,更不妨舌底翻出一个孟姜女来哭倒长城八百里。然而裹在臭鱼堆里的秦始皇,早把长城忘到金铜仙人指向的碧霞宫外去了。他有的是更坚实的回忆。长城只是他的一场小小游戏。从高高在上的御辇上,俯瞰平时万般傲慢的儒士们为这虚幻的工程历尽喜怒哀乐,他觉得好笑。他觉得他们正如被锁在链上的群猴,虽然漂亮的筋斗会博得掌声和恩赐,暂时满足了一点虚荣,因此错误地认为所谓羞辱不过是固执和偏激之心的臆想,更因此安于现实并企图加以粉饰,但终究是在他人的玩弄之中。  可是对于他们,长城乃是唯一的事业。没有长城,他们就会丧失在历史中的存在。这个可诅咒的奇迹是他们自己的创造,没有哪个创造者愿意抹杀自己的杰作,从而否定自己的劳动,更何况他们没有机会从头再来。  带来的痛苦是他们的自尊。爱上长城并不难,因为如果客观地评判,长城完全称得上是一相旷世伟业。在它面前,殷商的宫阙,两周的池馆,全都黯然失色了。建造长城的人完全可以为长城骄傲,问题在于他们一旦伤损便难以愈合的自尊。千百年来,自尊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价值,成为他们掩饰软弱的面具,成为他们苟且偷生的信念,他们接受或拒绝一种事物,皆以自尊为准则。长城固然伟大,却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是他们屈服于权力的结果。枷锁之下,自尊何在?创造成了奴役,事业成了耻辱。  这场冲突并非不可以解决。有时候,自尊是一点点暗示便可满足的。万乘之尊的始皇帝,哪怕只说一个“请”字呢,连握发吐脯都不须,长城不就成了双方合作的美好结晶吗?过去的一切尽可原谅,死者已矣,坟典尘灰,长城可以代替这一切。新月下的长城,苍翠如碧玉,明净如水晶,温润如琥珀,坚固如金刚,柔婉如匹练,光滑如琉璃,清纯如处子,当得起一切赞美,值得歌之咏之舞之蹈之。  我想,如果不是中道崩殂,秦始皇也许会一纸诏令,恢复他们的儒士身份,取消过去加给他们的罪名。对于不幸地被坑、被绞、被斩、被烹、被枭首、被弃市、被五马分尸的死者,微微表示些体恤之意。这对于皇帝来说简直算不上什么,相比之下,他是更大度一些,生杀予夺,本来就是他的天赋权力。况且在长城之事上,他向无与人争胜之心,长城只是他一场小小的游戏罢了,怎么能和他当年决浮云、扫六合、书同文、车通轨的千秋勋业相比呢!  然而这么一来,长城的历史形象就完全变了。它会被说成是一个升平时代君明臣贤、上下同心的标志。批麻戴孝的孟姜女仍会出现在舞台上,不过这一次,她是为继承先夫遗志,誓为长城添砖加瓦来的。  二、广场  我从来不在夜里去俯瞰广场,为此我得拿出毅力在每一次室内踱步时不走到窗前。新换的窗帘很厚,很旧,而且不再有任何花鸟或帆船的图案。它是蓝色的,正是我们这个季节的颜色,因此没有理由埋怨它单调。对于广场,我了解得太多,如果你不见笑,我甚至会说我对它曾经有过历史性的沉思(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说脏话,在某个时期它是绅士们的忌口,而我早已声名狼藉,不再也没必要计较什么了),有过想象和考证,以及由这个矛盾体生出的对结局的假设。我熟悉广场的每一块被脚步磨光的石板(因坏损而被更换的不算),每一栋装饰性建筑物上的雕纹(因意义模糊而被重新定义的不算),知道在不同角度的日光照射下,广场上的一切静物和动物会投下什么样的影子。我曾经从一连几天的投影中看出一个连续的故事,但我不敢相信(我的神经衰弱和善于臆想是众所周知的)。  长夜漫漫。与广场隔绝的房间,出奇的小,因此镜子显得大而畸形。我的踱步依然很持久,而且难得地保持着它的不带功利性。可是有人说我这是离魂,唐朝这样的案例已有多起,算不得神秘,说我真正的灵魂已到了千山万水之外。譬如说纽约,那个有点喧闹而且有时喜欢复制城市的美国小岛。  一个岛足够让人想象了,一个人也是如此,何况还有我们常讷讷地不能出口的——历史。  我不愿使用太瑰奇的比喻,这会加重我的呓语症。可是多年前我戴着耳机听到(或自以为听到了)某个消息时,我泪流满脸。此后几天,我在阳光灿烂的街头公园呆坐过久而变成了一团阴影。有人把槐树在那个盛夏毫无理由的落叶归罪于我,纯粹出于无知。  镜子还在和我玩名词的游戏,在这个迷宫里我陷得太深,逻辑思维和百科全书早已失去了凭借作用。我孤军奋战。  这就像在沙漠里(如此陈腐的比喻既是我的初衷,也是我的想象力在事实面前不可避免地退化的标志),唯一的一壶水是用来浇灌灵根仙苗(一棵草而已,不是什么哲学或主义)呢,还是解我自己的渴?  选择会破坏已有的平衡,尽管离死还有很长的路。  我坐下来写信。我说,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辞而别。你抛家傍路并无理由,仅仅是好奇,甚至是赌气。你是那棵把自己的根拔出来以图飞行的橡树。你寻找一个叫橡树园的地方。可是你不喜欢街,你担心在所有街的尽头或中断之处,会出现一个叫广场的东西。  广场就是空白。  能有空白是叫人窒息难忍的么?  孩子们在读书。根据书(还有老师们善意的解释),他们知道,当黄鹂的粪便洒在西湖边上的杨柳叶上的时候,就是春天了。春天照例还有黑衣的燕子来侦察人家的生计。在春天开的花都是春花,石榴和莲不在其列。有个孩子想,当一只狐狸站在月光下,透明(也沁凉)得像一块冰时,这是什么季节?他没有发问,因为老师早已讲过——  所有未被归类的狐狸,都是虚构!  我在日记中(或自以为在日记中)写道: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教人不再歧视现实,同时也警告我们,把什么事与时间联系起来都是错误,因为我们不可能承受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时间也还是人类的虚构。  不过,如果时间在事件的解释中扮演了一定角色,那么,我们假设时间的存在,并不违背理性的法则。  我又想起智者圣典中的格言(译自阿拉伯文或某种失传的欧洲文字):没有鸟的天空在寻找鸟儿。  那么,鸟是可以独立于天空之外的了。  在白昼,甚至在与夜晚比邻的晨与昏,广场都实实在在,了无神秘。摆了许多花的广场,是不是可以叫鲜花广场?  它也可以被称作其他广场,如果你那里曾存在过或一直存在着别的颜色和芬芳的话。对于我,叫它鲜花广场已足够,我不需要声音,鲜花也不可能像人那样会突如其来,甚至无缘无故地大笑一声或哭喊一声。  在白天,我从不杞人忧天似地考虑夜晚的将临。我把昼与夜划分得很绝对。这个广场成了我存在的标志。这是我归家的必由之路。  这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广场了,奇怪的是它那么小。看来我对过去的记忆是必须忘怀了,因为它是那么不可靠。我仿佛记得曾有千军万马在这里肃立,无处落脚的麻雀因企图飞越而累死。我还记得雪夜伴人散步,走过广场的对角线明显地使我们衰老了,那简直是一场远征啊!  这一切是否真实?那个素以广博著称的旅行家,为何只以只言片语描述广场呢?  他是王朝的梦想者。和皇帝度过的那些傍晚留给了他太多的幻想。  而他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偶尔对神话有兴趣的盲人。  我想象中的俯瞰被蓝色的窗帘隔绝了。(不要相信,不要,这是疯狂地想成为寓言的呓语!)  (因为在窗外,并没有所谓的广场;因为在房子里,并没有窗户;因为在岛上,并没有房子。你的岛在夏日的某一天,暮雨将至,群鸟急飞,你独立树下,凝望一片红色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像硕大的花在盛开,你已无所谓历史和非历史了。)  (1991年8月9日)  算命  记得那是刚参加工作不久时的事,一个人孤身在北京,“前途无量”的同时,时常觉得迷茫。路太宽广了,反而无所适从,未知数太多,不免充满遐想。这是一种很自信、很幸福的焦虑,相信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一切奇迹都能发生,而且不偏不倚,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年长的同事毫不掩饰对我们这些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羡慕。对他们来说,人生差不多就这样定了,哪怕混得再好,还是不够好,还可以更好,而好到什么地步是个够,永远说不清。我们一无所有,连姿势都没摆好,在他们眼里,却正是最完美的位置,因为所有可能性都在,都还没被选择或拒绝。  聊天的时候,我们互相羡慕。他们为无可好奇而沮丧,我们为太多好奇而心急。一位一向特别照顾我的同事,找了个周六下午,带我去她朋友那里看手相。  “不是急着想知道将来的家庭、工作、事业吗?让她跟你说。”  同事的朋友也是位女士,在出版社做编辑。她看相纯为消遣,只在朋友圈子里玩,惟其如此,名气越大,大家都觉得她纯正,不是江湖骗子能比的。虽是业余,据说曾受业于名师,何况还是个文化人。  进了她的办公室,略事寒暄,她便让我在桌子对面坐下,让领我来的朋友到隔壁阅览室看杂志,然后握着我的手,一条条,一款款,不歇气地谈了近两个小时,说出很多叫我悚然动容的话。其中一项告诫是:个人问题上务必慎重再慎重,老婆一定要一辈子死心塌地地对你好。为什么呢?因为我到了晚年,很可能极为孤独,身边无人相伴和照顾,后果不堪设想,严重了,也许会发疯。  我那时不过二十出头,老年对我来说实在太遥远了,但她那不容置疑、又似悲天悯人的神气,却真的把我吓住了,我不由得想到安定医院,想到那将是我的归宿,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接着说,我不善交际,故不宜从事与人合作的工作,将来发展,总是在个人事业如创作或研究上。她直言当下的工作(拍电视)并不适合我,因此不久将有大变。  这些她都说得没错,但我不认为是算出来的,人的性情如何,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何况我既不善于隐藏,也无意隐藏。  既然是看手相,她当然得讲点较玄的。于是她说,在我三十五岁之前,定有贵人相助。这个贵人,也许现在你已经认识,也许尚未现身,但无论如何,保持良好关系最为重要。又特地提醒我,如今关系最密切的人中,有一位千万要注意,如若反目成仇,将是今后的大患。此话顿时让我心跳加快,因为她的神色既严肃,又神秘,而且非常真诚。以后几天,脑子里硬是放不下这件事,把认识的人来回梳理了好几遍,想揪出那个贵人和可能的死敌。  不到两年,我果然去了纽约,她的话还真应验了。可是贵人呢?大概时机还不到吧。仇人呢?我既然走了,却如何反目?  在纽约唐人街和苏荷的交界处,也曾遇到一个小店主,一位态度亲切的中年女士,我进她店里找古钱,交谈没几句,她就惊叹我命好,说难得看到这样好的命相,不久就要大发的。原因很简单,富贵之命,还有大贵人相助。她说要为我占一卦,桌上翻一翻,卦书不在,只好表示遗憾,让我下次再来。  要吸引人,说将来的富贵,不如警告当下的灾难。女店主虽然热心,我却没当回事。  说到底,贵人我是不信的,就算真有也不感兴趣。我更愿意随时遇上一个有意思的人,一个有缘分做朋友的人,甚至再奢侈点,一个终生相知的人。相知的人,哪怕远在天边,多年见不上一面,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心中有你,挂念你,替你担忧,盼你高兴,你觉得不孤独。  算命的法门很多,看手相算是最简单的一种吧。面相和八字,相对深一些。起码的一点,脸上可琢磨的地方比掌上多了去了。拆字近乎游戏,一些诗人也喜欢搞这一套,如“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最初的松枝,已经横过太阳的圆面”(庞德拆“春”字)。大学里和同学玩这个游戏,记得我造的句子是:梦,林中的黄昏。但像“一”为“生之尾,死之头”之类,就不能不佩服它说法的巧妙。  老一辈的中文系教授,据说多会卜卦。我略知卜卦的方法,便是在高亨教授的《周易古经今注》里。北宋的几位理学大师,也都是玩易经的高手,《梅花易数》至今还是相师们的囊中法宝。诸般算命方法中,独有这易数一门,始终不敢轻言臧否。  手相既已揭过秘,以后的际遇,则和面相有关。  一岁多两岁时,抱我的小姨妈失手把我掉在地上,脑门正中永久留下一个疤。北京的姥姥,一个年过九旬、神智仍十分清楚,且有一套自然养生之道的可敬老人,一见面就连声惋惜我的“破相”,说好端端的一副“大富大贵”之相,生生叫这伤疤给毁了。姥姥不是相士,她经的事多,熟知旧时的诸般讲究。她还说,我是走眉毛运的,发达该中年以后了。  说我脑门破相的,不止姥姥一人。我想,假如不破相,我能豪阔到什么程度?当个排行榜上的富翁,当个局长、部长?想一想,似乎并不合心意。我还有个秘密,这些善心的相士们不知道,知道了他们又该如何说?小时候去乡下,嘴馋,跟着人去挖荸荠,俯身在泥里去捡,被表姐在头顶挖了一锄头。幸好她力气小,头顶只是破了一块皮,至今疤痕犹在,由于细小,被头发覆盖住了,寻常看不出来。这算不算更大的破相呢?  两次破相都在最当紧的部位,什么样的福气经得起这么糟蹋?可是我小半辈子过去了,老天固然没怎么恩宠我,但也待我不薄。他让我堂堂正正做一个人,做得还挺神气,还挺自负,愿意聪明的时候足够聪明,三三两两的领域,自以为可追攀古人。破后的命犹得如此,未破之时,说出来不是要吓坏人吗?  命运这东西,周作人说得最透彻:“我说命,这就是个人的先天质地,今云遗传。我说运,是后天的影响,今云环境。两者相乘的结果就是数。”依此说来,命是不能选择的,人有智力与性情的不同,更有家庭和环境的差异,我们无法否认。钟鸣鼎食之家的孩子,生来便拥有的是一个农家子弟一辈子未必奋斗得来。至于运,则自己可以掌握一部分。我说一部分,不是否定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是由于起决定作用的,常常还有机缘,或曰运气。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算命,其实是算运。  世上之事,即便是如假包换的真理,信它也该有个程度,不能一竿子插到底。所留的那点余地,是怀疑也好,是静观其变也罢,总之要给自己的主观能动一定的百分比。人之所以为人,而非任何事物的附庸,就在这个百分比,哪怕这百分比只有百分之一。对真理尚且如此,何况算命!我看算命,主要还是觉得它有趣,就像在任何场合遇到的漂亮女人,明知她一言一笑,并非青眼相加,你也从没奢望从她那里获得什么,但近其身,闻其声,忍不住还是兴奋激动,这算是人类无处而不寻求快感的本能吧。但一旦陷于迷信,不仅可笑,更是可悲。  幼时曾见亲戚家院子里种了葡萄,枝叶茂密,颇有气象,据说还是多方求来的名种。亲戚体弱,长年患病,听江湖术士之言,说葡萄多荫,容易藏鬼,立即砍了。但亲戚后来病重,仍是早早过世了,那葡萄却无端遭了拉杂摧烧之灾。  近年回乡探亲,感受最深的一点是,各种神鬼崇拜的死灰复燃,由此酿成的杀伤毁摧等等恶性大案,时见报端。古代的高人,到贫困无计,不妨借卖卜看相为生,也总是借机劝人为善,这才不失本色。今之算命者,书并不深读,阴阳五行之道并不深悟,只凭一张嘴巴,信口开河,唯知骗人钱财,诚可谓“穷斯滥矣”。  夏丏尊在《命相家》一文中记行内人的夫子自道,很有点意思。其中一段讲到,算命生意为何兴旺不衰?一位叫刘知己的专家说,“任凭大家口口声声喊打破迷信,到了无聊之极的时候,也会瞒了人花几块钱来请教我们。在上海,顾客大半是商人,所问的是财气。在南京(当时的国都),顾客大半是同志与学校毕业生,他们所问的是官运。老实说,都无非是为了吃饭。”  另一段讲到对付客人,那位老江湖说得更绝:“还不是靠江湖上的老调来敷衍!好在顾客也并不打紧,他们到我这里来,等于出钱去买香槟票,中了就高兴,不中也不至于跳河上吊的。我对他们说就快交运,向西北方走,将来官至部长,是给他一种希望。人没有希望,活着是很苦痛的。花一两块钱来买一个希望,虽然不一定准确可靠,究竟比没有希望好。”  香槟票是当时的一种彩票。巧的是,纽约六字奖券的官方广告,也正这么写:“一块钱买一个梦想”,与命相师的话如出一辙。  说归说,凡有机会算命,我总是兴致盎然。但有两点,第一,街头桥下形貌委琐的术士我是决不俯就的。算命者也要讲究卖相,没有一点仙风道骨,休想叫我动心!第二,既然是算命,我只愿意听好话。好话听了开心,这才不枉以色相示人。将来兑现不兑现,暂时不管,但你此刻若能说得天花乱坠,我毫不犹豫,先把未来的一切辉煌预支了,自个儿高兴一番。我不是帝王将相,管它什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涉及一己之命运的事,是昏庸还是英明,与他人何干?你说我将有天大的奇遇,我信!你说我晚景堪忧,每况愈下,嘿嘿,见鬼去吧!  (1994年9月)  ……

编辑推荐

  2008年初,张宗子的《书时光》和《空杯》被国内所举办的“华人传媒大奖赛”中,获得“年度散文家”提名。  张宗子是当代少有的具有文体自觉的中文作家。他的随笔,显示出他炽热的求知欲和广博的知识兴趣。他自觉地进行多种、多重对话,也自觉地进行批判性的思考──他那些评论中国古典小说的文章,趣味盎然而又思辨性极强。  张宗子在种种物欲烟火烈焰腾腾的年代,深情偏爱中国优雅文字,笃定地坚信它是最美的人间烟火;他用自己的写作实践再一次表明,自由地思想,用中文表达这些自由的思想,是一件很快乐的事。高尔泰称赞说:“张宗子先生无疑是当代中国最杰出的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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