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

出版时间:2011-3  出版社:浙江文艺  作者:麦家  页数: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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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个已经几十年不见的人,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与你劈面相逢,或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有一天,突然成了你的故交挚友,然后你的人生像水遇到了水,或者像水遇到了火,开始出现莫名的变化。我相信,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大家都有。我也有。坦率说,本书就源自我的一次奇特的邂逅。  说说我的这次邂逅很有意思。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十二年前,我是个三十岁还不到的嫩小子,在单位里干着很平常的工作,出门还没有坐飞机的待遇。不过,有一次,我们领导去北京给更大的领导汇报工作,本来,汇报内容是白纸黑字写好的,小领导一路上反复看,用心记,基本上已默记在心,无须我亦步亦趋。可临时,大领导更改了想听汇报的内容,小领导一下慌张起来,于是紧急要求我“飞”去,现场组织资料。我就这样第一次荣幸地登上了飞机。正如诗人说的:凭借着天空的力量,我没用两个小时就到达北京。小领导毕竟是小领导,他还亲自到机场来接我,当然不仅是出于礼仪,主要是想让我“尽快进入情况”。但是,我一出机场,刚一跟小领导见上面,二位公安同志蛮横地拦在我们中间,不问青红皂白,要求我跟他们“走一趟”。我问什么事,他们说去了就知道了,说着就推我走,把小领导急得比我还急!路上,小领导一个劲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又何尝知道呢?这几乎可以肯定是一次神秘的“带走”,要不就是错误的。我反复跟“二位”申明我的名字,是麦子的麦,家庭的家,不是加法的加。其实,我父母给我取名麦家,首先是孤陋寡闻,不知世上有麦加圣城之说,其次是出于谦卑,也许是要求我谦卑吧。因为,麦家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田地的意思,耕作的意思,农民的意思,很朴素的。  话说回来,“二位”对我名字的是非,毫无兴致,他们说,管你是加法还是家庭,我们带的就是你,错不了的。听来像有点不讲理,其实全是理,因为有人是有鼻子有眼地指着我喊他们来带我的,哪会有错?那喊他们来带我的,也是两个人,在飞机上,我们坐在同一排,听他们私下交谈,乡音不绝于耳,给我感觉是回到了自己远方老家。我也正是听着“两位”熟悉的乡音后,才主动与他们攀谈起来的。殊不知,这一谈,是引火烧身,引来了二位公安,把我当个坏人似的押走。  公安是机场的公安,他们是否有权扣押我,另当别论。这个问题很深奥,而且似乎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如何脱身。公安把我和小领导一起引入他们办公室,办公室分里外两间,外间不大,我们一行四人进去后,显得更小。都坐定后,二位公安开始审问我,姓名、单位、家庭、政治面貌、社会关系,等等,好似我的身份一下子变得可疑可究的。好在本人领导在场,再三“坚定又权威”地证明我不是社会闲杂人员,而是“遵纪守法”的国家干部。所以,相关的审问过去得还算利索。  接着,二位话锋一转,把问题都集中到“我在飞机上的所见所闻”之上,我一下子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光荣坐飞机,“见闻”格外丰富、琐碎、芜杂,乱七八糟的,谁知道说什么呢?在我请求之下,二位开始有所指向地问我,其实,说来说去只是一个问题,就是:我在飞机上从两位“老乡”的私谈中听到了些什么。这时候,我才有所觉悟,我邂逅的两位乡党可能不是寻常人物,而我的这次不寻常的经历跟我听到——关键是听懂——他们之私谈直接相干。他们认为满口家乡“鸟语”会令人充耳不闻,就如入无人之境,斗胆谈私说秘,不想“隔壁有耳”,听之闻之,一清二楚。  于是,心存不安。  于是,想“亡羊补牢”。  但是,说实话,我真的没从他们嘴里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他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家乡话的,我也不是那种“见人熟”,加上又是第一次坐飞机,好奇之余,又发现没什么好奇的,等飞机一拔上天,马上觉得无所事事,光傻瓜地坐着,自然戴起耳机看起电视来。我是在摘下耳机时才听到他们在说家乡话的,一听到,就跟见了爹妈似的,马上跟他们套亲近,哪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我这样说似有狡辩之嫌,但是天知地知我知,我绝非虚假。  事实上,想想看,如果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怎么可能主动跟他们认老乡?再说,既然我要认,又怎么可能听他们说了很久之后再认?再再说,既然我一听到就认,又怎么可能听到什么前因后果的?虽说口说无凭,但平心而论,我的说法——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不是不值得尊重的。我的谆谆诱导没有枉费心机,又承蒙我领导极力美言,二位公安终于同意放我。不过,必须我保证一点:不管我听到什么,事关国家机密,何时何地都不得外传,否则一切后果自负。我自然是连连承诺,然后总算“一走了之”。  其实,又怎么能一走了之?  在以后的日子里,此事常如团异物,盘桓在我心头,令我神秘莫测又毛骨悚然。我不能想象,那两位乡党究竟是何等人物,有这般神秘的权威和秘密,连一句话都是听不得?我要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样的“世面”没见过不说,而且打心底说,害怕见。离开公安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从口袋里摸出两位乡党留给我的名片,撕掉,丢入垃圾桶里。机场垃圾桶。不用说,这名片肯定是假的,所以也可以说,它们本来就是垃圾。我那么希望丢掉它们,意义不完全是为了丢垃圾,而是我希望通过丢掉这玩意,把两位乡党可能给我带来的麻烦统统变成垃圾,见鬼去。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是个平民百姓,是最怕出是非的。  但我又有种预感,他们还会找我。  果不其然,从北京回来不久,我就接到两位乡党的电话(我给他们的地址和电话都是真的),两人轮流在电话上向我解释、问候、致歉、安慰,还客气地邀请我去他们那边玩。说来,他们单位其实就在我们地区下属的一个县城附近,也许是在山里。我以前便听说过,那县上有个大单位,住在山沟里,很神秘的,他们进山之后,县里就没有一个人再进过山,包括原来在山里生活的山民,都举家迁居了。也正因如此,所以,没有人能说得清,这到底是个什么单位。说法倒是很多,有说是搞核武器的,有说是中央首长的行宫,有说是国家安全机构,等等,莫衷一是。这样神秘的单位,有人请你去看看,一般人都是容易冲动的,我虽然心有余悸,依然不乏冲动。但却迟迟没有成行,大概还是因为“心有余悸”吧。  然后是国庆节期间的一天,有人开车找到我家,说是有人要请我吃饭。我问是什么人,来人说是他们首长。我又问你们首长是谁,他说你去就知道了。这话跟机场公安说的一样,我马上敏感到可能是我的那两位神秘乡党。去了,果然如此,同时还有另外几个说着满口乡音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总共七八个。原来,这是老乡间的一次聚会,年年如此,已经开展五六年,不同的是今年新增了我。  至此,可以说,我与本书已建立起一种源头关系,以后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本书讲述的是特别单位701的故事。  “7”是个奇怪的数字,它的气质也许是黑的。黑色肯定不是个美丽的颜色,但肯定也不是世俗之色。它是一种沉重,一种隐秘,一种冲击,一种气愤,一种独立,一种神秘,一点玄想。据我所知,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一些担负着某些特殊使命的组织似乎都跟“7”有关,如英国的皇家七处,前东德的七局,法国总统的第七顾问,前苏联的克格勃系统的第七研究所,日本的731部队,美国的第七舰队等。说到中国,就是特别单位701,这是我国仿效前苏联克格勃第七研究所而组建的一个情报机构,其性质和任务都是“特别的”,下面有三个“特别的”的业务局:  侦听局  破译局  行动局  侦听局主要是负责技术侦听,破译局主要是搞密码破译,行动局当然就是行动,就是走出去搞谍报。侦听,就是听天外之音,无声之音,秘密之音;破译,就是解密,就是要释读天书,看懂无字之书;谍报,就是乔装打扮,深入虎穴,迎风而战。在系统内部,一般把搞侦听的人都称为“听风者”,搞密码破译的人叫做“看风者”,搞谍报的叫做“捕风者”。说到底,搞情报的人都是一群与风打交道的人,只是不同的部门,打交道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的两位神秘乡党,其中一位是当时701的一号首长,姓钱,人们当面都喊他叫钱院长,背后则称钱老板;另一位是行动局的一名资深谍报人员,姓吕,早年曾在南京从事过我党地下工作,人称“老地瓜”,就是老地下的意思。两位都是“解放牌”的革命人物,年届花甲,在701,算得上是硕果仅存者。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与两位乡党关系渐深,使我有机会慢慢地演变成701的特殊客人,可以上山去“走一走”。  山叫五指山,顾名思义,可以想见山的大致构造,像五个手指一样伸在大地上。自然有四条山沟。第一条山沟离县城最近,大约只有二三公里山路,出得山来,就是该县城关镇,一个依山傍山的小山城。这条山沟也是最宽敞的,701的家属院便建在此,院子里有医院、学校、商店、餐馆、招待所、运动场地等,几乎是一个小社会,里面的人员也是相对比较繁杂,进出也是不难的。我后来因为要写这本书,经常来采访,来了往往要在招待所住上几天,几回下来这里有很多人都认识我,因为我老戴墨镜(我自23岁起,右眼被一种叫强光敏感症的病纠缠,在正常的白炽灯光下都要戴墨镜保护),人都喊我叫墨镜记者。  后面三条山沟是越来越狭小,就进出的难度言也是越来越大。我曾有幸三次去过第二条山沟,第三条山沟去过两次,而第四条,也就是最里面的山沟,一次都没去过。据说,那里是破译局的地盘,也是整个山上最秘密的地方。行动局是在第二条山沟里的右边,左边是培训中心,是个副局级单位;两个单位如一对翅膀一样依山而扎,呈扇形张开,但左边的扇形明显要比右边大。据说,行动局平时没几个人,他们的人大多“出门在外”。  第三条山沟里也有两个单位,一是侦听局,二是701机关,两个单位的分布不同于行动局与培训中心——面对面,相对而立,而是分一前一后,前为701机关,后为侦听局,中间地带属双方共享,都为公用设施,如球场、食堂、卫生所等。  因为无乡民进得了山,山上的一切无人糟蹋,年复一年地,现在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鸟兽成群结队,驱车前往,路上经常可以看到飞禽走兽出没。路都是盘山公路,发黑的沥青路面,看上去挺不错的,只是过于狭窄,弯道又多,很考司机的手艺。据说,山体里还有直通的隧道,可以在几个单位之间快速来回。我第二次去侦听局时,曾提议钱院长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一回隧道,老头子看我一眼,未予理睬,好像我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  也许吧。  不过,说真的,在我与包括院长在内的701人的接触过程中,我明显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心态是比较复杂的,表面上是害怕我接近他们,骨子里又似乎希望我接近。很难想象,如果只有害怕,我这本书将如何完成。肯定完成不了的。  好在还有“希望”。  当然,更好在每年还有“解密日”这个特殊的日子。  05  我要说,作为一个特别单位,701的特别性几乎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有些特别你简直想都想不到,比如它一年中有个特殊的日子,系统内部的人都管它叫“解密日”。  我们知道701人的工作是以国家安全为终极目标的,但职业本身具有的严密保密性却使他们自己失去了甚至是最基本的人身自由,以致连收发一封信的自由都没有,都要经过组织审查,审查合格方可投递或交付本人阅读。这就是说,若你给他们去信,主人能否看到,要取决于你在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如果你的言谈稍有某种嫌疑,主人便可能无缘一睹。退一步说,即便有缘一睹,也仅是一睹而已,因为信看过后将由组织统一存档保管,个人是无权留存的。再说,如果退回二十年,你有幸收到他们发出的信(应该说这种可能性比较小,除非你是他们直系亲人),也许会奇怪他们为什么会用复写纸写信。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投出的信件组织上必须留下副本;在尚无复印设备的年代里,要让一份东西生出副本,最好的办法无疑是依靠复写纸。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们离开单位时,所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他们平时记的日记,都必须上交,由单位档案部门统一代管,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具备的密度消失殆尽,方可归还本人。  这一天,就是他们的“解密日”。  这是一个让昔日的机密大白天下的日子。  这个日子不是从来就有,而是起始于1994年,即我邂逅两位乡党后的第三年。这一年是钱院长离任的年头,也是我初步有写作此书打算的年头。由此不难想见,我写作此书不是因于结识两位乡党,而是因于有幸迎来了701历史上未有的“解密日”。因为有解密日,我才有权进山,去山沟里走走,看看。因为有解密日,701人,严格说是获得解密的人,才有资格接受我的采访。  不用说,若没有解密日,便不可能有此书。  06  我的身份无关紧要,我说过,这里人都喊我叫墨镜记者。我的名字叫麦家,这我也是说过的。我还说过,生活中,邂逅一个人,或者邂逅一件事,这是常有的事。我认为,有的邂逅只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种形态,一种经历,一点趣味而已,并不会给你的生活创造或带来什么特殊的不同,但有的邂逅却可能从根本上把你改变了。现在,我忧郁地觉得,我与两位乡党的邂逅,属于后一种,即把我从根本上改变了。现在的我,以写作为乐,为荣,为苦,为父母,为孩子,为一切。我不觉得这是好的,但我没办法。因为,这是我的命运,我无法选择。  至于本书,我预感它可能是一本不错的书,秘密,神奇,性感,陌生;既有古典的情怀,又有现代的风雅,还有一点命运的辛酸和无奈。遗憾的是,最支持我写此书的人钱院长已经去世,无缘一睹此书的出版。他的死,让我感到生命是那么不真实,就像爱情一样,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就完蛋了,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生变成了死,爱变成了恨,有变成了无。如果说,此书的出版能够给他的亡灵带去一点安慰,那即是我此刻最大的愿望。  此书谨献给钱院长并全体701人!

内容概要

  《暗算》讲述了具有特殊禀赋的人的命运遭际,书写了个人身处在封闭的黑暗空间里的神奇表现。破译密码的故事传奇曲折,充满悬念和神秘感,与此同时,人的心灵世界亦得到丰富细致地展现。麦家的小说有着奇异的想象力,构思独特精巧,诡异多变。他的文字有力而简洁,仿若一种被痛楚浸满的精灵,可以引向不可知的深谷,引向无限宽广的世界。他的书写,能独享一种秘密,一种幸福,一种意外之喜。

作者简介

  麦家,作家,编剧。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曾从军17年;1983年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7年转业至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任编剧;2008年调入杭州文联任专业作家。  1986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随笔集《捕风者说》,电视剧《暗算》《地下的天空》(编剧)等。作品曾多次获奖:《解密》获中国小说学会2002年中国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第六届国家图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提名;《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风声》获《人民文学》2007年度最佳长篇小说奖;《让蒙面人说话》获《小说选刊》2003—2006年最佳中篇小说奖;《两位富阳姑娘》获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  作家本人曾被评为2003年度中华文学人物进步最大的作家;第三届风尚中国榜2007年度风尚作家;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小说家;第十三届上海国际电视节最佳编剧;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等。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和编剧的电视剧《暗算》一开中国特情影视剧的先河,深得观众喜爱。

书籍目录

第一部听风者第二部看风者第三部捕风者后记三篇

章节摘录

  第一部听风者  第一章瞎子阿炳  瞎子阿炳的故事就是我的两位乡党之一钱院长讲给我听的。这也是我听到的关于701故事的第一个。讲这个故事时,院长还是院长。就是说,他是在离任前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当然还是“密中之人”。再说,那时候也还没有“解密日”之说,即使现在,他依然还没有列入解密的名单中。根据以往惯例,701头号人物的解密时间一般是在离职后的十年左右,如果以此计,那么也要到明年才是他的解密时间。所以,有关他的故事,我所知甚少,有所知也不敢妄言。这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而是常识问题。人在常识面前犯错误,不叫胆大,而是愚蠢。  那么,他何以敢在解密日颁布之前私自将阿炳故事诉之我?我思忖,大概他在当时已经知道即将有解密日之事,而且阿炳必在头批解密的名单中。事实也是。这就所谓艺高胆大,他是位高胆大——站得高,看得远。他时驾701众生之上,比他人先知早觉一些内情秘事,实属正常。但以我之见,这不会是他急匆匆给我讲阿炳故事的决定理由,决定理由也许是没有的,倒是有两个可以想见的理由:一,他是阿炳故事最直接的知情人,自然是最权威的讲述者;二,我怀疑他对自己的命数充满不祥之疑虑,担心某一天会说走就走,所以便有“早说为妙”之心计。他后来果然是“说走就走”,夜里还好好的,还在跟人打电话,说往事,一觉睡下去,却永远瞑目不醒。现在,我重述着他留下的故事,有种通灵的感觉。  下面是老人的口述实录——  01  我去世已久的父母不知道,我以前和现在的妻子,还有我三个女儿包括女婿,他们也都不知道,我是特别单位701的人。这是我的秘密。但首先是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说,有说不完的秘密。很难想象,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也许就不会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面下的那部分,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有时候我想,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这样,我的国家就有可能不存在,起码有不存在的危险,不公平似乎也只有让它不公平了。  秘密不等于见不得人。在我秘密的一生中,我从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事,我的单位你知道,它不是什么恐怖组织,而是一个重要的情报机构,主要担负无线电窃听和破译任务。要说这类机构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所以它的秘密存在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真正秘密的是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人员编制、工作手段及困难和成果,等等,这些东西打死我也不会说的。它们比我生命更重要。  在我们701,大家把像阿炳这样的人,搞侦听的人,叫“听风者”,他们是靠耳朵吃饭的,耳朵是他们的武器,也是他们的饭碗,也是他们的故事。不用说,作为一个从事窃听工作的专业机构,701聚集了众多在听觉方面有特别才能的人,他们可以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天外之音,并且能够识别声音中常人无法识别的细微差别。所以,他们的耳朵常常被人誉为“顺风耳”。顺风耳是跟着风走的,风到哪里,他们的听觉就跟到哪里,无音不闻,无所不知。然而,那一年,那一阵子,我们一双双顺风耳都被对方捂住了,一个个听风者都成了有耳无闻的聋子。  事情是这样的,这年春季,由我们负责窃听的X国军方师旅级以上单位的无线电突然静默了五十二个小时。这么大范围,这么长时间,这么多电台,无一例外地处于静默,这在世界无线电通讯史上是创下纪录的。如果说这是出于战略需要,那么这种军事谋略也是破天荒的,与其说是军事谋略,倒不如说是疯狂行为。想想看,这五十二个时辰不定会发生多少的天下大事?什么天下大事都可能发生!所以说,对方的这一招绝对是疯狂透顶的。  然而,他们这次耍疯狂的结果是当了个大赢家,五十二个小时静静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第一赢,可以说赢的是运气。还有第二赢,赢的却都是我们的血本。就在这五十二个小时期间,他们把师旅级以上单位的通讯设备、上下联络的频率、时间、呼号,等等,统统变了个翻天。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偷偷摸摸十多年来苦苦积攒起来的全部侦听资料、经验和手段、技术,等等,一夜间全给洗白了,等于了零。他们就这样把我们甩得远远的,一时间,我们所有人员、技术、设备等都形同虚设,用我们行话说那叫:701瞎眼了。  想想看,在那个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年代里,这有多么可怕!  02  事情层层上报,最后上面传达下来一句话:我们不喜欢打仗,但更不喜欢被动挨打。  这意思很明确,就是必须改变这种局面。  然而,要指望701在短时间内改变局面显然是不可能的,迫不得已,总部只好紧急起用地面特工,即行动局的人。但这样获取情报的风险太大,而且截取的情报相当有限,只能是权宜之计。要彻底改变局面,除了让侦听员把失踪的敌台找回来,没有第二个办法。为尽快找到失踪的敌台,701临时成立了一个办公室,专门负责四方奔走,招贤纳才。办公室由701头号人物安在天院长亲自挂帅,侦听局吴局长直接领导,下面有七个成员。我就是成员之一,当时在侦听局二处当处长。  在总部的协助下,我们很快从兄弟单位抽调了二十八名专家能人,组成了一支“特别行动小组”,每天在茫茫的无线电海洋里,苦苦搜索,寻觅失踪的敌台。我们的努力是双倍的,但收获并不喜人,甚至令人十分担忧。特别行动小组,加上我们原有的侦听员,浩浩×××人,每天二十四小时忙碌,一个星期下来,却仅仅在四十五个频率上听到了敌台的声音,而且都是转眼即逝的。  要知道,军用电台不像民用广播,后者使用的频率是不变的,而前者使用的频率少说是一天三变:上午一套频率,下午一套,夜间一套;三天为一个周期。这就是说,一个最低密度的军用电台,至少有九套频率(3套×3天)。一般的电台通常有十五或二十一套频率,个别特殊电台,它变频的周期有可能长达一个月,甚至一年,甚至没有周期,永远都不会重复使用频率。  据我们了解,对方师旅级以上单位至少有一百部电台在工作。换句话说,我们至少要侦听到他们一百部电台的声音,才能比较全面地掌握敌情,好让高层做出正确的战略部署。如果一部电台以平均十八套频率计算,那么100×18=1800套频率。而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仅仅找到了四十五套频率,只有最起码要求的2?5%。以此类推,我们少说还需要三十五个星期,即将近九个月时间,才能重新建立正常的侦听秩序。而总部给我们的极限时间只有三个月。  很显然,我们面临的现实十分严峻!  03  说来奇怪,虽然同在一个院子,他是大领导,我是小领导,要说应该是有接触交往的。但就是没有,怪得很。我是说,以前我还没有正面地接触过我们院长,铁院长,只是不经意地碰到过几次,点头之交,认识而已,给我印象是个子很高,块头很大,长相很英俊,但对人很冷漠,老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像个已淡出绿林的武士。单位里的人都害怕他,怕他沉默中的爆发,有人甚至因此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地雷”,意思是碰不得的。这一天,我正在打电话,他突然气冲冲地来到我们办公室,进门二话不说横到我面前,抢过了我手上的话筒,狠狠骂道:  “我从半小时前就开始给你们打电话,一直占线,说,你在打什么电话,如果不是工作电话,我就撤掉你的职务。”  好在有吴局长作证,我打的是工作电话,而且就是联系侦听员的事,无可指责,否则我这个处长就只有去天上飘了。由此可见,“地雷头头”真正是名不虚传啊。  平静下来后,首长(铁院长)对我们招贤纳才的工作提出质疑,认为我们老是在“圈子内”挑来选去,收罗到的或正在收罗的只是优秀的侦听员而已,而701现在更需要在听觉方面有过人之处的怪才、偏才,甚至天才。他建议我们打开思路,走出圈子,到社会上或者民间去寻找我们需要的奇人怪才。  问题是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从某种意义说,要找到这样的人要比找到失踪的电台还要困难。  首长对我们提这种无理要求,让人感到他似乎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其实不然。其实他已打探到这样一个人,此人姓罗,曾经是国民党中央乐团的专职调音师,据说还给宋美龄调过钢琴,后者十分赏识他,曾亲笔赠他三个字:罗三耳。解放前,在南京,罗三耳的名字总是和蒋夫人连在一起,甚至还有些绯闻传出。解放后,他改名叫罗山,移居上海,当时是上海音乐学院的老师。走前,首长把这个人的联络方式,并同一本由总部首长(一位著名的领导人)亲笔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丢给我们局长,要求我们即刻派人去把“他”请回701。  我曾经在上海工作过几年,对那里情况比较熟。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们局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04  怀揣着首长恩赐的特别通行证,我的秘密之行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善待和礼遇,几乎在任何环节上我都可以做到心想事成,并被人刮目相看。只有一样东西无视了我,那就是不通人性的运气。是的,我有神秘的通行证,但没有神秘的运气。就在我来上海前不到半个月,我要带的人,罗山,或者罗三耳,这个浑蛋因为乱搞男女关系事发,被当时上海市文艺界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送进了班房——罗把他闺女的肚子搞大了!  我想过的,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或许特别通行证还能帮我峰回路转。可问题是这浑蛋的屁股上还夹着根又长又大的“罗三耳”的尾巴,这时候自然要被重新揪出来。新账老债一起结,他似乎料定自己难能有翻身之日,于是骗了个机会,从班房的一幢三层楼上咚地跳了下来。  算他命大,没摔死。但跟死也差不多了。我去医院看他,见到的是一个除了嘴巴还能说话,其他可能都已经报销的废人,腿脚摔断不说了,从大小便失禁的情形看,估计脊椎神经也断了。  我在他床前留了有半个小时,跟他说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我告诉他,我本来是可以改变他命运的,但现在不行了,因为他伤得太重,无法为我们效力——起码是在我们有限的极限时间内;第二层意思,我询问他,在他认识或知道的人中间,有没有像他一样耳朵特别好使的人。  他一直默默听着我说,一动不动的,一声不吭,像个死人。直到我跟他道过别,准备离去时,他突然喊了一声“首长”,然后这样对我说:  “过黄浦江,到炼油厂,那里有条黄浦江的支流,顺着支流一直往下走五里路,有一个叫陆家堰的村庄,那里有你要找的人。”  我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他说是个男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接着又向我解释说:“这无所谓的,等你去了,问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行,他们都认识他。”  05  沿河而扎的陆家堰村庄,似乎比上海城还要古老又殷实,房子都是砖砌石垒的二层楼,地上铺着清一色发亮的青石板和鹅卵石。下午两点多钟,我顺着陆家堰码头伸出去的石板路往里走,不久,便看见一个像舞台一样搭起的井台,一对妇女正在井台上打水洗衣。当我并不十分明了地向她们说起我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时,两人却似乎很明白我要找谁。其中年纪稍长一点的妇女这样告诉我:  “你要找的人叫阿炳,他的耳朵是风长的,尖得很,说不定我们这会儿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现在肯定在祠堂里,你去那儿找他就是了。”  她说着伸手给我指了一下。我以为她指的是附近那幢灰房子,结果她说不是的。她又伸手指了一下,对我说:  “喏,是那一幢,有两个大圆柱的,门口停了一辆三轮车的。”  她说的是胡同尽头的那幢八角楼,从这儿过去少说有百米之远。这么远,他能听得到我们说话,那怎么可能是人?老美最新型的CR—60步听器还差不多。  我忽然觉得很神秘。  祠堂是陆家堰村古老和富足的象征,飞檐走角,檐柱上还雕刻着逢双成对的龙凤和狮虎。古人为美刻下它们,如今它们为岁月刻下了沧桑。从随处可见的斑驳中,不难想象它已年久失修。但气度依然,绝无破落之感,只是闲人太多,显得有些杂乱。闲人主要是老人和一些带娃娃的妇女,还有个别残疾人。看得出,现在这里成了村里闲散人员聚集的公共场所。  我先在祠堂门前转了一会儿,然后才步入里面。有两桌人在打“车马炮”——一种在南方盛行的民间纸牌,还有一桌人在下象棋。虽然我穿着朴素,并且还能说一口基本能乱真的上海话,但我的出现还是受到四周人的另眼注目。我转悠着,窥视着,指望能从中猜认出阿炳。但感觉都似是而非的。有一个手上吊着绷带的孩子,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吧,他发现我手上戴着手表,好奇地一直尾随着我,想看个究竟。我取下手表给他看,末了,我问他阿炳在不在这里。他说在的,就在外面过厅里,说着领我往外面走出来,一边好奇地问我:  “你找阿炳干什么?”  “听说他耳朵很灵光是不是?”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你不是我们村里人?”看我点头后,他马上变得神秘地告诫我,“你别跟他说你不是我们村里人,看他能不能听出来。”笑了笑,又说,“不过我想他一定能的。”  出来到外厅后,孩子左顾右看一下,便领我到一个瞎子前,大声喊起来:  “阿炳,来,考考你,他是谁家的人?”  这个瞎子刚才我一来这里就注意到的,坐在小板凳上,抱着一根粗陋的竹拐杖,露出一脸憨笑,看样子不但是瞎子,还像是个傻子。我怎么也想不到,罗山举荐我的居然是这么个人,又傻又瞎的。这会儿,他听孩子说要考他,似乎正是他等待已久的,立即收住憨笑,一脸认真地等着我“开口说话”,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说话啊,你,快说话。”孩子催促着我。  “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我稍一犹豫,孩子又惊惊乍乍地催促我,“快说!你快说话啊!”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好像我们合伙在欺负一个瞎子似的,所以我想都没想,就以一种很客气又支吾的口吻对他说:“你好……阿炳……听说你的耳朵……很灵光,我是来……”  我话还没说什么,只见阿炳双手突然朝空中奋力一挥,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们村里人。”声音闷闷的,像从木箱里滚出来的。  说真的,我没有因此觉得他听力有多么了不起,毕竟我的上海话不地道,说的话和这里人虽是大同,却有小异。我甚至想,换成我,哪怕让我闭上眼睛,他阿炳,包括这里任何人,只要开口说话,我照样听得出他们不是上海城里人,而是乡下的。这是一回事。难道这就是他的本事?正在我疑惑之际,孩子已节外生枝,给我闹出事情来了。这孩子我越来越发现是很调皮的,他存心想捉弄阿炳,硬是骗他猜错了。  “哈哈,阿炳,你错了,他就是我们村里人!”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叔叔。”  “不可能!”  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坚决,而且还很生气地——越来越生气,咬牙切齿地,最后几乎变得像疯癫子一样地发作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你是骗子!你骗人!你骗我!你……你……你们万家的人都是骗子!都不是好东西!骗人的东西!骗子!骗子!……”  骂着骂着,脸变得铁青铁青,浑身跟抽风似的痉挛不已。  旁边的人见此都围上来,一个城里人模样的老者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安慰他,还有位妇女一边假装抡起巴掌威胁要刮孩子耳光,一边又暗暗示意他快跟阿炳道歉,孩子也假假地上前来跟他认错道歉。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让阿炳安静下来。  这一切在我看来简直怪得出奇。如果说刚才是我把他看做傻子,那么现在该说是他让我变作傻子了,前后就几分钟的时间,我看到的他,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  我感到神秘又怪诞。  06  世界有时候很小,那个城里人模样的老者原来是罗山一个单位的,几年前才退休回村里养老。不用说,罗山是通过他知道阿炳的。  老人告诉我,阿炳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三岁还不会走路,五岁还不会喊妈。五岁那年,阿炳发高烧,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居然会张口说话了,可眼睛却又给烧瞎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奇怪的是,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晓的东西似乎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还要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他知道,半夜三更村子里进了小偷他知道,谁家的媳妇养了野男人他知道,甚至谁家住宅的地基在隐秘地下沉他也知道。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有一双又尖又灵的神奇的耳朵,村子里有什么事,别人还没看见,他已经用耳朵听见了。有人说他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最小的声音都会随风钻进他的耳朵。也有人说,他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人们发现,即使把他的耳朵堵住,堵得死死的,他的听力照样胜人一筹。可以这样断言,阿炳的耳朵是了不起的,靠着这双耳朵,他虽然双目失明,但照样能够凭声音识别一切。  老人认为,凭阿炳出奇的听力,最合适去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一度想让罗山认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谋碗饭吃。但罗山来村里看阿炳这样子(又瞎又傻),断然不肯,阿炳母亲,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都不肯。老人认为罗山是个自私的人,对他现在的结局(我告诉他的),老人没有幸灾乐祸,但也没有表示一点悲伤或者惋惜什么的。  就在我跟老人聊谈之间,有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又来“考”阿炳了。孩子才一岁多一点,还不会说什么话,只会跟人鹦鹉学舌地喊个叔叔阿姨什么的。从穿戴上看,孩子不像村里人,说的是普通话。来人把孩子丢在阿炳面前,一边引导孩子喊“阿炳叔叔”,一边要阿炳“耳测”他是谁家的孩子。孩子鹦鹉学舌地喊过一声“阿炳叔叔”后,就抓住阿炳手上的拐杖,咿咿呀呀地要抢过来玩。就这时,阿炳用一种没有丝毫犹豫的语调一口气这样说道:  “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是个男孩。我不会记错的,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在福州××××部队上当兵,出去后回来过四次,最近一次是前年端午节,他带着他老婆回来。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我记住的,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的妈妈,很干净,有点硬。”  虽然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发嗡,但已全然不见刚才那种紧张、结巴,感觉像在背诵什么,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像这一切,早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老人向我解释道,他们陆家堰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村庄,有三百多户人家,大大小小近两千人,村里人没有谁能够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户地指认出来。唯独阿炳,不管大人小孩,不管你在村里还是在外地生活,只要你是这村子里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或者生活过,然后你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听声音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等等,反正你一家子的大小情况,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地报出来,无一例外,少有差错。刚才这孩子其实是生在部队长在部队的,这还是第一次回村里来,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挖得知根知底。  我惊诧不已!  我想,这个又傻又瞎的阿炳无疑是个怪人,是个有惊人听力和记忆力的奇才,当然就是我要找的人。村里没电话。当天晚上,我赶回城里,给我们局长通电话,把阿炳包括姓罗的情况作了如实汇报。该要的人不行了,想要的人又是个瞎子傻子,我们局长犹豫再三,把电话转给了院长大人。院长听了汇报后,对我说:  “俗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把他带回来吧。”  07  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陆家堰。想到昨天来回一路的折腾,再说今天还要带个瞎子走,这次我专门租了一艘游艇来。  游艇在码头等我。  我第二次走进了屋密弄深的陆家堰村庄。  离祠堂不远,门前有七级台阶,走进去是一个带天井和回廊的院落,里面少说有七八家门户。村里人告诉我,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部队,他们深夜来凌晨走,这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但是谁都知道,他们中肯定有一人让这儿裁缝家的女儿受尽了委屈或者欺骗。十个月后,裁缝家没有婚嫁的女儿无法改变地做了痛苦的母亲。三十年后的今天,这里一家敞开的门里依然传出缝纫机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阿炳母亲接待了我。她是村上公认的最好的裁缝,同时也是全村公认的最可怜的女人,一辈子跟自己又瞎又傻的儿子相依为命,从没有真正笑过。在她重叠着悲伤和无奈的脸上,我看到了命运对一个人夜以继日的打击和磨难。还没有五十岁,但我看她更像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靠着一门祖传的手艺,母子俩基本做到了衣食无忧,不过也仅此而已。  开始,阿炳母亲以为我是来找她做衣服的,当我说明是来找阿炳时,母亲似乎也就一下明白我不是本村人。因为,村里人都知道,每天上午阿炳总是不会在家的。因为耳朵太灵敏的缘故,每当夜深人静,别的人都安然入睡了,而阿炳却常常被村子里“寂静的声音”折磨得夜不能寐。为了睡好觉,他一般晚上都去村子外的桑园里过夜,直到中午才回村里。看管桑园的老头,是阿炳母亲的一个堂兄弟,每天他总是给阿炳准备一小捆桑树杆,让他带回家。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也是儿子能为母亲唯一效的劳。那天,阿炳被我临时喊回来,匆忙中忘记给母亲带桑树杆回来。一个小时后,阿炳已随我上了游艇,就在游艇刚脱开码头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焦急万分地朝码头上高呼大喊:  “妈,我今天、忘……忘记给你带柴火了,怎、怎么办……”  游艇才脱开码头不远,我还来得及掏出二十块钱,塞在烟盒子里,奋力抛上岸。  阿炳听到我做了什么后,感动得滴出泪,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我相信阿炳并不傻,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说真的,那天村子里起码出动了几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他们一直把我和阿炳送到码头上。当他们看见游艇一点点远去,确信我不是骗他们,而是真的把阿炳带走了(去培养当调音师),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也跟他们阿炳一样是个傻子,要不就是个大坏人。在乡下,老人们都说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换句话说,拿阿炳的骨头做成药,可以叫成群的像阿炳一样的傻子都变成聪明人。而我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想用阿炳骨头做药的大坏蛋。否则,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我和阿炳一样,是个大傻瓜。  不过,不管怎样,有一点我想陆家堰的村民们是万万怀疑不到的,就是:他们认定的傻子阿炳即将成为一个撼天动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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