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风花雪月

出版时间:2008-08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作者:洪三泰  页数: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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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时光流逝虽快,但30年风雨路似很曲折漫长。想起当时,我在深圳特区建设的烟尘中奔跑,夜写长诗《蹦出贝壳的珍珠》的狂喜;想起当初那历史悠久的广州高第街,率先接纳600多个体户时,我在那里深潜一百天,和近百名新兴小老板、街边仔、街边女交朋友,写出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高第街》和电影《女人街》的激动;想起我曾在高要县挂职县委常委,两年里常上河台金矿和挖金者谈话,写出长篇小说《闹市》的兴奋。我忽然感到时空渺茫,一切艰辛、彷徨,似乎忽然间被天地巨变、人间喜悦所替代。  然而,我的心依然有一种忧思抹之不去,有无数过去的影子萦绕脑际。当时狂飚突进中的冲浪者安在?当时闹市里的商界精灵今在何方?动荡、流散、疯狂、野蛮、文明,曾在哪个角落?官者、商者、智者、富者、贫者,可各安其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无法把他们追寻。  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我翻读蘸泪挥汗写成的长达120多万字长篇小说“风流时代三部曲”(《野情》、《野性》、《又见风花雪月》)的时候,一切风云人物才倏然重现,骚动的珠江才再次兴奋,崎岖的山路、弯曲的海岸、辽远的城乡才重又相会。我惊喜,我笔下的人物并未老去,我笔下的景物依然活着……这使我得到慰藉。在中国勇敢突进的今天,愿和我亲爱的读者一起,同忆以往岁月,重论各路英豪。  “只要看鸟是怎样飞法,就知道它是只什么样的鸟。”([俄]马明·西比利亚克:《普里瓦洛夫的百万家私》第87页)我们已飞行了30年,是怎样飞的呢?是逆风展翅,还是直冲云霄?是穿云过雾,还是搏击浪涛?但愿我们如大鹏,扇起垂天之羽翼,击水三千里,飞出九万里。

内容概要

  《又见风花雪月》描述一个高干家庭在“文革”中惨遭劫难,又在改革开放伊始奋起的故事。繁嚣都市的迷离、辽远西北的险恶、寂寞的军旅岁月、惨烈的战火生涯,同时集中在一个特别而又普通的家庭身上。作为小弟的“浪子”孔云飞,他和风花、雪月等之间的情爱故事既离奇、曲折,又充满忧伤。他同时是这一场变革的见证者,他的生活从穷困潦倒开始,他的爱情从纯粹天真起步,经过近30年的岁月变迁,他的生活是否朝着幸福的方向迈进?他的“风花雪月”是否能得偿所愿?  主人公的经历向我们揭示了整个社会形态从病态到正常的转变过程,同时展现出岭南地区在改革开放中巨大裂变的奇异画卷……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人刚刚经历了最漫长的十年。从这十年中走出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家庭,带着依旧新鲜的伤痛,立即投入到另外一场意义深远的变革当中,迷惘、胆怯、振奋、怀疑,还有希望,他们错乱复杂的感情历程,正是另一部改革的历史。

作者简介

  洪三泰,广东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出生于广东省遂溪县芳流墩村。一九六四年参加工作,一九六六年入党。一九六七至一九七五年在遂溪县委湛江农垦、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政治部工作,一九七五至一九七八年在湛江农垦局工作,先后当编辑、记者、新闻干事、秘书等。一九七九年调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一九七九年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党组成员、副秘书长、文学院副院长、高要县委常委,省文联委员一九七二年在省以上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一九七八年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诗集《红珊瑚》(合集),一九八一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第一本个人诗集《天涯花》。以后陆续出版诗集、散文集、报告文学、传记、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见目录)。一九七七年受中国作家协会之托到湖南、江西采访华国锋,写出两本诗集(合集):《华主席的足迹》、《第一面军旗》。一九八二、一九八六年两次应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之邀到云南边境和大西北采访各两个月。参加过七十年代的全国诗歌座谈会和八十年代的中国作家代表大会(均在北京)。二○○○年三月十五日应台湾文艺界之邀赴台湾参加诗歌讨论会。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一级作家。    长篇小说《风流时代三部曲》(《野情》《野性》、《又见风花雪月》)(共120多万字)二○○○年于四月一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后,至今已重版三次。即由两家报纸分别连载前两部,现正在为连载做些编辑工和。之后写作尚未完成的关雷州半岛一百年的长篇小说;写一批访台湾的诗、散文等。

章节摘录

  1  我十一岁时,那双眼经常发炎。整天红红肿肿。我总是躲在广州东山老家那栋红砖楼里。  红砖楼有两层,红砖砌到顶。窗户有铁条儿,十分密实。门虽是木的,但坚硬如铁。从楼上到楼下是木板楼梯。我喜欢双脚跳着一级级梯板儿,发出嘭嘭的响声,像打鼓似的。听大人说,东山一带过去是当大官的人住的。大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常常从外头细看我家那栋楼。嚯,好气派。单独成楼,四周结构严实,如同电影上看到的堡垒一样。我想,这栋楼本应该是大官住的。我爸爸是不是大官我不知道。我看这栋楼就是十二级台风也刮不倒的。这结结实实的堡垒是攻不破的。  我的眼发炎太厉害了。爸爸整天不在家,妈妈在家里忙这忙那,也顾不上我。我有一个哥哥叫刘鹤。跟妈姓。妈说生他很痛苦,两天两夜死去活来,生出是男孩,便说:“我要这儿子改我姓,就叫刘鹤。爸爸问:“为什么叫鹤?”妈说:“因他在我的肚子里像大鹤用长嘴凿我,痛得我死去活来,就叫鹤吧,好记住那铁嘴儿。再说,日后也可以鹤立鸡群呀!”我还有一个姐姐叫阿铃。妈说这妹仔很讨人喜欢,第一声哭就像清脆的铃声,叫阿铃也顺口。我不知道妈妈为啥叫我云飞,大概生我时,有白云在妈妈的头上飞过吧。我不敢打听这事儿,恐怕妈妈骂我多嘴。  一哥一姐,我包尾。都说大仔好疼,女儿可爱,我算什么萝卜青菜?所以,我的双眼发炎红肿没人理。鹤哥天天拉我上街看人游行,还弄一个红袖章什么的戴在右臂上,“红卫兵”三个字金黄金黄很大很醒目。不知他从哪儿弄了一条草绿军装,还扎了一条腰带,穿一双解放鞋,威风凛凛的样子。十六岁就当“红卫兵”,神气极了。  “快去看看红海洋,整天擦眼睛干什么?没出息。”鹤哥拉扯着我往街上跑。我的双眼红肿得厉害。街上全是红旗的森林,红旗的海洋。红色在流动,把我的眼睛刺得发痛、流泪。我闭着眼睛不看。脑海里照样是红彤彤的。有呼喊声、海浪般一阵紧似一阵。我微微睁开双眼,立即痛痒起来。我忽然觉得,我的眼睛发炎和这红海洋有关。连续十多天都见这红色大海,红色河流。我说:“哥哥我要回去,我的眼睛在冒火了。”哥猛地扯我说:“糟了。爸爸被戴了高帽,正在红海洋里游街呢!”  我睁开眼,只见人群,不见爸爸。我踮起脚,还是看不见。哥哥说:“爬上墙去。”  他说着就拉我跑到前面去。有一堵残墙在街道旁,哥哥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又伸手拉我:“快,爸爸被人推着走过来了。”  我猴子似地爬了上去,骑在墙上。我擦了擦发炎的红眼睛,见爸爸被推着走。“打倒教唆犯、走资派!”“打倒国民党特务!”“打倒黑手党!”喊声如雷。  我不知道这大骂声是不是冲爸爸来的。爸爸戴的高帽高而尖,白纸糊的,尖塔似的很好玩。我也会糊这种高帽。在爸爸的身旁有五六个戴高帽的。爸爸怎么被抓去游街呢?难怪这几天他老不在家。妈老拉着铃姐在房里哭。世界像被火烧着了似的。街上锣喧鼓  响,直到深夜。爸爸是什么时候被抓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猛地,鹤哥扯了我一下:“停下来了,斗爸爸了。”  我睁不开眼睛,只听到口号声把耳朵震得嗡嗡作响。继而是一种脚踢拳打的声响。  “妈的,打人了!”鹤哥双脚跺墙说,“有人用脚踢爸爸,踢得很重。”  我硬是睁开眼睛。这时,鹤哥唰地从墙上飞扑下去,我也跳下去。鹤哥顾不上我了,只往人群里钻。我也像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为什么打我爸爸?”鹤哥蹦跳起来朝那个比他大的红卫兵就是一拳。好样的,鹤哥。我也扑过去用嘴咬那小子的手,吼道:“你打我爸爸,我咬断你的手!”哎哟一声,惹来了几个气势汹汹的红卫兵。他们像斗红了眼的公鸡,向我和鹤哥直扑过来,骂道:“哟,你也配穿红卫兵军装?你也配戴红袖章,狗崽子!黑七类!”  “揍烂他!”有人喊着。有人扯下鹤哥的袖章骂道。  “你也配戴红袖章?!狗崽子!”  噼噼啪啪,掌来拳去。我和鹤哥被打翻在地,又被踢了几脚。那被我咬的家伙,用石头硬敲掉了我的门牙,血从我的嘴里流出来,红红的洒在乱糟糟的街上。  爸爸那时是跪着的,脸朝下,看不见我们,只听到我们的声音,正想抬头看看我俩,却被红卫兵按了下去,还骂道:“低下你的狗头!”  乱糟糟的。爸爸不知什么时候被拉走了。鹤哥和我趴在街头很久很久。  世界被滚水烫着了,火烧火燎。  天好像在旋转。我忽地从天空中跌落一个深渊。深渊里尽是毒蛇……  “妈呀!”我惊叫起来。  原来我躺在家的床上,正在发烧,眼肿得像鸡蛋大。妈给我滴眼药水,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鹤哥也躺着叫痛。铃姐守在我的身边弄着湿毛巾。  妈说:“以后不准你们出去了。文化大革命,来了……爸被游斗,不知死活……”  妈的泪像落雨。  “什么革命?”我心里想,“什么文化?文化也会革命?我只听大人讲,共产党闹革命。  对,革命就是要闹,闹哄哄的。革命就是红海洋么?”  我的双眼像被盐水着。是红海洋的光刺得发炎的,我敢说。那几天我天天见红色,是红光刺发炎的。是红光烘发炎的。  半夜,有人拼命敲门。一会儿又把门撞穿。  潮水一样,人群涌了进来。妈妈拉着我们三人躲在门角里。妈妈在外头像母鸡一样保护着我们。  是红卫兵们冲来了。  “砸烂封资修!”有人朝那瓷瓶重重地打了一棍。咣啷,瓷瓶碎在地上。我家有好几个这样的瓷瓶。  翻箱倒柜。古董、相框什么的统统被砸得粉碎。值钱的东西被抬走了。书籍被撒在厅里,任他们践踏。我觉得家里起了飓风,天旋地转。  后半夜,他们终于走了。  “爸没有罪……家被抄了。”妈妈抱着我们三人痛苦地说,“孩子,妈受不了……”  “我去找爸爸!”我说着就想挣脱妈往外跑。  “去不得,外头到处斗人、杀人。听说武斗快开始了,要死好多人。”妈说着用手不住地抹泪。  “我去找爸爸,我会找到爸爸的。”鹤哥挣脱妈妈往外跑,转眼便不见了影儿。  妈追出去也追不着他。  很晚很晚,才见鹤哥回来。  他被人用墨汁涂了脸。上身赤裸着,背上写着三个字:“黑七类”。  我去用水给鹤哥洗,问:“哥,是谁写的?是谁涂的?记住他,以后我用刀给他雕!”  哥直摇头。  “见爸爸吗?”妈妈问。  哥还是摇头。  世界就这样被烧着了。  我们的红砖楼也好像被这人间大火烧着了。我们像热锅里的蚂蚁,天天魂不守舍。  爸老是不回来。  有一天,有人又来抄家。硬是把妈妈拉出去了。这时天突然下起雨来。雷声很怕人。  晴天又一次霹雳!妈不在家,我们像一窝没了爸妈的鸟儿。  姐姐说她去找妈妈。她十二岁了,胆子比我大。  我和鹤哥用拳头猛捶红砖墙。  终于,坏消息传来:妈妈被斗被羞辱后,跳了珠江,再也不回来了。这是姐姐带回来的最坏的消息。  三天后,一位远房亲戚阿姨突然出现在我家。她叫明婶,听说在深圳附近的村子住。她听到我家遭了殃,就来了。妈妈跳江的消息是她打听到的。  妈妈的尸体没有谁去捞,可能漂到大海去了。  妈妈是珠江的浪卷走的,是向大海流去的。妈妈自己一个人去,好痛快,自自由由地去了,无牵无挂地去了。妈妈去了,像出远门一样去了。  我们三人哭成一团。爸听不见。爸不知道被锁在什么地方。爸不会知道妈妈跳了珠江。  明婶像妈妈一样搂着我们三人,像母鸡呵护着小鸡一样。  我看见她的眼角老是湿漉漉的。她不停地擦着眼。我也不停地擦着红眼。我的眼睛又红肿了。我敢肯定是看红海洋传染的什么红眼病。  鹤哥整天不说话。在房里坐着发愣。  铃姐偷偷地抱着妈妈的枕头流泪。  妈妈就这样独自走了,抛下我们三人走了。妈妈是珠江送去大海的。  我们三兄妹抱着哭要妈妈。  明婶说:“妈出远门去了。我就是你们的妈妈。真的,我就是你们的妈妈呀!”她咬着嘴唇说。  我们吃惊地望着明婶。她越看越像妈妈。真的,那眼睛,那头发,那嘴巴儿和妈妈一样。看见明婶,我们稍稍得到安慰。但想到没了妈妈,就觉得世界是—个空竹壳,什么也没有了。  天渐渐黑下来。  雨还在下着,哗哗哗已下了三天三夜。  突然,几个人把爸爸押回来。爸呼喊着妈的名字大哭。  明婶搂着我们,见来者风风火火,越发把我们搂得紧紧的。这世界也奇,人可以随时闯进别人的家。  “快拾东西!”一个红卫兵模样的大人吼道。  “我想把孩子带走。”爸爸对来人说。爸爸的声音很沉,很沙哑,但很有力。我第一次听见这么沙哑的声音。  “三个都带?”那人质问,“不行!”  “三个都是我的孩子。我都带走。”爸爸扑过来搂着我们。他面色冷峻,目光炯炯,好像从什么世界走来一样。  爸爸扑过来时,一股带雨的风也扑了过来。我们猛地打了冷颤。爸爸像从河里打捞起来似的,浑身湿透了。  “不行就不行!那是劳改场!你也让他们一齐去劳改吗?一齐劳改就都带去!”那人吼道。  说来说去,只准带走一个。还说带去也不能在一起。  “你带他走。他有十五六岁了吧!”那人拉了拉鹤哥,说,“其他两个我就管不着了。”  “我这两个孩子怎么办?”爸爸的声音颤颤的,沙沙的。他双眼依然炯炯有神。  “那我就管不着了,走!”那人催促爸爸快走。  “走!”另一人也大声呵斥着。  “快走!车在外头等呢!”  “别婆婆妈妈了,快走!”另一个人又吼了一声,凶神恶煞的样子。  乱糟糟的。只听到这“走”字如炸雷一般。  爸被拉走了。鹤哥也被拉走了。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明婶瞪大了双眼。她来不及同爸爸说一句什么话。她呆呆地望着爸爸和哥哥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她失魂似的搂着我们。  沉默。  雨下大了,翻江倒海似的。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从来未见过这么多的霹雳电闪。我的红砖楼,在发颤摇晃,像要倒塌成碎末似的。  铃姐睡熟在明婶的怀里。  我倚在门口看瀑雨,听狂雷。我的红眼睛还未全好,痒痒的流着泪。我敢保证,我不是哭,是眼红肿未消挤出的水。我不敢想妈妈跳江的样子。妈妈是从海珠桥跳下去的?到底是不是,我不知道。跳江那一刻她哭不哭,我也不知道。跳下去像燕子斜飞下去么?像鲤鱼一样入水么?那一刻,妈妈一定感到快乐。要不,她怎么去跳江呢?  明婶把铃姐放在床上睡,就去厨房里煮粥。  我这时才听到肚子咕咕噜噜地叫。是真的,我听到的。这种叫声很沉闷,但我的耳朵听得清晰,是从我的肚子发出来的。奇怪,我的肚子也会打鼓儿,当然没有街道上的锣鼓那么响。  冰箱空空的。只有厨柜里藏着一瓶南乳。稀粥、南乳也好。明婶催我们快吃一碗填填肚子。姐姐被叫醒了。她说不饿。  我不信,上顿是啥时吃的?我忘了。我吃了一个馒头,是街上阿海伯给的,姐姐没有吃。铃姐说不饿,骗人。骗明婶干什么?明婶是好人。我说:“铃姐,你不吃明婶会哭的。”  姐姐也吃了一碗。她去洗碗。我看得真切,她的身影有点像妈妈。  可是,妈妈走了。妈妈跳了珠江。  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明婶要带我和姐姐走,说到她家去好照料我们。我死不肯。  我死也不肯离开我的红砖楼。这红砖楼堡垒似的,刮风下雨不怕。爸爸和妈妈在红砖楼里生我。那时有保姆,保姆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爸爸那时当什么官我不知道。只听到楼梯经常响。许多叔叔阿姨上红楼来,毕恭毕敬地同爸讲话。妈老斟茶水,一天要煮五次开水,是保姆姐姐讲的。那时红砖楼看上去很亮,外表也很威武。一夜间,人都走了。红砖楼快没人住了。我若果跟明婶走,红砖楼就真的孤零零的了。  我是决意不走的。明婶拉我,我拉着铁窗使出硬功来,她拉不动我。  铃姐说她也不走。她要留下来照顾我。  明婶说:“你们都不走,我留下来几天可以,但我还有一头家,还有几个小的,一个老的要照顾,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的。你俩就听明婶的,一齐走好吗?”  铃姐劝我说:“明婶说的有道理,我们跟她去也好。在这里,我们怎么办?”  我说过,我死也不去。我就守着这栋红砖楼。我对姐姐说:“铃姐,你跟明婶去好了。过一段时间来看看我就行了。”  “你吃什么呢?”姐姐问。  “这么大的广州什么都有吃,还饿死我吗?”我故意高声地说。  “你怎么睡觉?”姐姐又问。  “想睡就上床,睡饱了就起床……”我满不在乎地说。  明婶拿我没办法,给我下三条令:一是学会煮饭,买菜,炒菜;二是不得到街上乱跑;三是不得去同坏孩子一起做坏事。  我说:“这三条我都能做到。你们放心走好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听,骗他们走就是了。吃呀,睡呀,对我已不重要了。一个“走”字使家都散了。我记得那个人吼出“走”字的时候,真让我胆颤心惊。现在好了些。不都走了吗?爸妈走了,哥姐也走了,再也没有红卫兵来冲门了。我一个人可以安静一点儿了。  铃姐被明婶带走的时候,我倚着红砖楼的门槛望着她们,没有说话,眼睛还是又痛又痒。  世界,在我的眼里渐渐地模糊起来。  我倚着红楼的门,望着天上一片乌云在飞。  在爸爸的柜台上,我见到一些钱,我猜是明婶留下的。大概是明婶让我用它去买吃的吧!  买吃的比什么都简单。街口那档面包店是跛脚女人开的。我给她一元,她给我两个酥皮,连话都不必讲一句。这太好了,钱就是好东西,谁都听使唤。有了钱就不会饿肚子。  我天天都去买包。她天天如此:瞟我一眼,冷冷的拿了钱,冷冷的递来两个酥皮。好像我把她的店玷污了似的。那脸色难看极了。她的眼角吊着,嘴唇翘着。大概她知道我是附近家的孩子,粗手粗脚,邋邋遢遢,一看就不顺眼,给她钱她也不高兴的样子。  如果不是因为她店里有个小女孩老盯着我,小女孩眼睛亮亮的,抿着嘴笑,笑得甜甜的,比她妈的酥皮还脆还甜,我是决意不去买她的酥皮的。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早去的时候,她还没上学。总是倚在档口旁的纸皮箱等着我。我也准时来到,递上钱的时候,她抿着嘴朝我笑着。因为纸皮箱高高的挡住了跛脚女人的视线,她笑的时候,跛脚女人是不知道的。我拿过酥皮吃时样子很狼狈,一口就咬了一大半,吞不下去,卡在喉咙里了。这时她慌了,连忙绕过纸箱,在她跛脚女人看不到的地方拿了一瓶汽水。她在跛脚女人视线外把汽水摔给我说:“快喝,快喝,卡喉咙会卡死人的。”  我瞪着眼不说话,接过了汽水。  “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像红眼猫?”她又吃吃地笑。  我问:“跛脚女人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妈。”她说,“不准你叫跛脚女人!”  我吐了吐舌头。  在红砖楼角,我的眼睛老望着跛脚女人的档口。我敢说,我不是望那跛脚女人,是望她的女儿。只见那小女孩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她开始是朝我的方向走,走了十多步后就拐入一条小街。我知道她是到葵葵小学读书的。我原先也在葵葵小学读书,现在不读了。书包也不知扔哪里去了。  我闪身跟着她,望她的背影进入小学校的大门。我只得转身回到红砖楼上。  多日阴雨,红砖楼板发了霉。墨黑墨黑的霉。  霉气呛得很。夜里好像到处湿漉漉的。发霉的气味就像发臭的水沟的气味儿一样。窗台起了青苔,还起了一层白色的菌状东西,用手一抹,粉粉的,有一种腥臭味儿。厨房里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老鼠实在太多太凶了。我夜晚睡觉时,总有三五只老鼠钻进我的被窝里。在我的耳边磨牙。它该死,——就这样在厨房里死了。我不知它们是怎么死的。大概是坏事做得太多吧。更讨厌的是,三更半夜有蟑螂来偷吃我的手指,我右手五只手指都被嚼去很多皮肉,见血丝儿了,一放下水就发痛。为防蟑螂来咬,我只得开了灯。以为开了灯它们就不敢来了,谁知它们照样来,翘起尾巴使劲咬,拼命地嚼,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火了,猛地一甩,把一只蟑螂甩死在墙下。我抢上前去猛一踩,“啪”一声,十分响亮。  有时我不上床睡,只拿一张被卷在厅里睡。蚊子嗡嗡飞来,像轰炸机一样轮番轰炸。我满脸被炸得起无数红疙瘩。这死蚊虫,我要把你磨成汁!  这红砖楼变得凶恶起来,窝藏着这么多讨厌的东西。以前并不是这样。爸妈的床被蜘蛛网封住了。姐姐那间房也是蜘蛛网的世界。我和鹤哥住的这间房,虽然没有蜘蛛网,但霉气扑鼻,虱子又多。像狗虱,又像跳蚤儿。这黑色的东西鬼得很,在身上偷偷叮着吸血,一有动静便立即钻到衣服里,无影无踪。  都来围攻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把所有风扇都开了,吹了三天三夜,吹得报纸乱飞,把蜘蛛网吹破了。把那蚊儿吹出窗外。蟑螂不敢探头。惟有老鼠不怕风扇。照旧夜夜钻被窝儿。  柜台上的钱没有了。  明婶和铃姐走后一直没有来,也没有什么信息。不知爸爸和鹤哥到哪里去了。他们也不会来。我已经好多天不说话了。街外照样杀气冲天。  听说武斗开始了。有枪声飞过红砖楼。两楼对打,我的红砖楼夹在中间,子弹打在红砖上,钻出了许多窟窿。一车车红卫兵驶过红砖楼外的公路。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呼喊的口号总是“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  我照例到街上溜。早上没钱买酥皮了,但我要去看看跛脚女人的女儿。  她照旧在那纸皮箱旁等我。我再也不走近她,再也没法给跛脚女人递上一元,当然她不必用冷冷的眼光望我了。  我吞着口水。肚子咕咕叫,嘴馋得很。  我又听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响着。真怪,那声响冲出肚皮,只有我才听到。我吞着口水,望着那酥皮、蛋糕、老婆饼、枕头包。我敢说我闻到了香味,刚出炉的香味。我又吞口水,在屋角旁,老远就望见那小女孩——其实不小了,有我这么大,那双眼睛很亮,老盯着我。  我再也无法去买酥皮了。我的钱花光了。  我见到她用眼睛盯着我的时候,没有笑,一点笑意也没有。她的脸忽地沉了下来。她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买她妈妈的酥皮。  我望着她,咬着嘴唇。我把嘴唇咬出了血,再吮着。我不敢再望她,转身就走。  我跑上红砖楼去。我的肚子又唱歌了,我不骗你,是一支难受的歌,咕噜咕噜的,越听心越烦,越听心越慌。  一会儿,有人敲门。我一惊站了起来。  我怕人敲门。  爸爸和鹤哥是被人敲门敲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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