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日出

出版时间:2008-11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作者:曹禺  页数: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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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的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些次公演之后更时常地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pides的Hippolytus①或Racine的Phèdre②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己: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几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好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褪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主人家的。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碜。同一件传述,经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与我若何的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那样就契合了戏剧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寻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顾主们恶生生地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些失望。累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臂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窟,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手,《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四凤与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他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注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象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的父老门,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伞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周蘩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热,也有它一样地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说前两个性格已有成功,我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入抓住我的想象。)我次奏看蘩漪这样的女人,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颇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地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人,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蘩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而在她的“不可爱”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赢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富于魅惑性的。这种魅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处。所以必需有一种明白蘩漪的人始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魔”,是个“魔”便有它的尖锐性。也许蘩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骘性的“力”怕是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手腕,岩似的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为什么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中。提起周冲,蘩漪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人。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扩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引中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惨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时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Quixotic①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蘩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地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的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实。抓住他心的并不是四凤,或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他四凤不得已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开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待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比得最聪慧而慈祥的母亲,也这样丑恶地为着情爱痉孪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粗恶。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一点憧憬。他于是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四凤讲的:“海……天,……船,……光明,……快乐,”的话;(那也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佯地方津津他说着他最超脱的梦,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子们唱着唱不尽的春调,鲁贵如淤水塘边的癞蛤膜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蘩漪是不能了解的了。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逐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们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残忍的了。”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可以藉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材料何哪些弱点,才知用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弱易碎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小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叹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而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工夫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运蓄着自己的精力,到了所谓“铁烧到最热的时候再锤”,而每锤是要用尽了最内在的力量。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依着它做基准来合理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们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单纯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来人口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观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比汗他的性格上一层云臀,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下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蘩漪的一样),不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鲁大海自然要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选的适宜。《雷雨》有许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最显明的莫如首尾的“序幕”与“尾声”。聪明的批评者多置之不提,这佯便省略了多少引下到归结的争执。因为一切戏剧的设施须经过观众的筛漏,透过时间的洗涤,那好的会留存,粗恶的自然要滤走。所以我不在这里讨论“序幕”和“尾声”能否存留,能与不能总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导演精巧地搬到台上。这是个冒险的尝试,需要导演的聪明来帮忙。实际上的困难和取巧的地方一定也很多,我愿意将来有个机会来实验。在此地我只想提出“序幕”和“尾声”的用意,简单他说,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荡漾在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水似的悲哀,流不尽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象一场噩梦,死亡,惨痛如一只钳子似地夹住人的心灵,喘不出一口气来。《雷雨》诚如有一位朋友说,有些太紧张(这并不是句恭维的话),而我想以第四幕为最。我不愿这样戛然而上。我要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序幕”与“尾声”在这种用意下,仿佛有希腊悲剧Cliorus一部分的功能,导引观众的情绪入于更宽阔的沉思的海。《雷雨》在东京出演时,他们曾经为着“序幕”“尾声”费些斟酌,问到我。我写一封私人的信(那封信被披露了出来是我当时料想不到的事),提到我把《雷雨》做一篇诗看,一部故事读,用“序幕”和“尾声”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上非常辽远的处所。因为事理变动太吓人,里面那些隐秘不可知的东西对于现在一般聪明的观众情感上也仿佛不易明了,我乃罩上一层纱。那“序幕”和“尾声”的纱幕便给了所谓的“欣赏的距离”。这样,看戏的人们可以处在适中的地位来看戏,而不致于使情感或者理解受了惊吓。不过演出“序幕”和“尾声,实际上有个最大的困难,那便是《雷雨》的繁长。《雷雨》确实用时间太多,删了首尾,还要演上四小时余,如若再加上这两件“累赘”,不知又要观众厌倦多少时刻。我曾经为着演出“序幕”和“尾声”想在那四幕里删一下,然而思索许久,毫无头绪,终于废然地搁下笔。这个问题需要一位好的导演用番工夫来解决,也许有一天《雷雨》会有个新面目,经过一次合宜的删改。然而目前我将期待着好的机会,叫我能依我自己的情趣来删节《雷雨》,把它认真地搬到舞台上。不过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谢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改正),孝曾,靳以,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佯。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邢振锋君为了他门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曹禺  一九三六年一月

内容概要

本书汇聚了曹禺先生的两部最具代表性的名作《雷雨》和《日出》。    《雷雨》:故事发生在20年代的天津。周公馆的老爷周朴园因江桥事件的牵连去向不明。管家鲁贵只好把周家的大少爷周萍从无锡接来主理产业。正当周萍准备卖掉周公馆还债时,周朴园回来了,并且还带来了一位妙龄太太繁漪和小儿子周冲。起初,周萍对同龄人的继母繁漪很是反感,但随着繁漪挺身而出,帮周萍了解了债务问题,使两个年青人走到了一起。然而,尴尬的母子关怀使他们不敢正视自己的真实情感,欲罢不能的痛苦更加猛烈地煎熬着他们。繁漪的怀孕迫使他们私奔,然而流产则导致了周萍只身远去东洋……    《日出》:交际花陈白露受银行家潘月亭供养,整日与一群游手好闲的寄生虫相周旋,虽厌恶和鄙视周围的一切,但只能抱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昔日的恋人方达生希图拯救她,但她无力自拔。潘月亭投机股票失败,陈白露债台高筑,深感前途渺茫,终于服毒自杀。

作者简介

曹禺(1910~1996),中国现代杰出的剧作家。原名万家宝,祖籍湖北潜江,1910年9月24日出生于天津。他的主要剧作有: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雷雨》、《日出》、《原野》(被称作曹禺三部曲);完成于抗日战争时期的《蜕变》、《北京人》、《家》(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以及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明朗的天》、《胆剑篇》(与梅阡、于是之合作)、《王昭君》。他的每一部剧作都以巨大的艺术力量打动了读者和观众。他被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

书籍目录

雷雨日出

章节摘录

雷雨第一幕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 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话盆,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俱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彩。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边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俱,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被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是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擦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媒体关注与评论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的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曾经有人问过我《雷雨》和《日出》哪一本比较好些,我答不出来。我想批评的先生们会定下怎么叫“好”,怎么叫“坏”,找出原则,分成条理;而我一个感情用事,素来不能冷静分析的人,只知道哪一个最令我关心的,比较说,我是喜欢《日出》的,因为它最令我痛苦。  ——曹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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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日出》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的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曾经有人问过我《雷雨》和《日出》哪一本比较好些,我答不出来。我想批评的先生们会定下怎么叫“好”,怎么叫“坏”,找出原则,分成条理;而我一个感情用事,素来不能冷静分析的人,只知道哪一个最令我关心的,比较说,我是喜欢《日出》的,因为它最令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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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总计56条)

 
 

  •   雷雨比日出好看点,虽然都是悲剧。
  •   雷雨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心灵的冲击!
  •   从课本上看到日出的节选 很感兴趣就买了 日出内容还不错
  •   读完之后比较沉重,但这就是旧社会的真实写照。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生活在社会主义的新时代,虽然这个社会仍有诸多的不足,不公平的时间也频频发生,但我们要内心坚定,未来的生活一定会更加美好。
  •   帮同学买的 她很喜欢。
  •   名著,没啥说的,书皮,包装很好
  •   帮同事购买的书,非常赞。
  •   孩子上高中了,特别喜欢,好评啊
  •   还没看,不过送货很快 只用了一天 赞一下!
  •   这本书很好,包装仔细,是正版
  •   包装很不错,印刷很好
  •   包装精美质量好
  •   质量很好,简装可收藏!
  •   送货快质量好
  •   发货速度很快,书很新,很好。
  •   贴合原著,里面还有一些歌词,挺新鲜的
  •   我觉得应该是正版,印刷很清晰,排版很整齐~
  •   有时间的话,你也看看这些书。
  •   不错,不错!!
  •   经典,收藏中
  •   经典还是经典 不能超越
  •   感叹。。。。
  •   为了价格才买的
  •   书很整齐,没有破损卷页,内容也没有缺页和错别字~~~不过好像和我以前看过的版本翻译得不一样= =~~~~~~~~~~~~~~~~
  •   不错的不错~
  •   包装和内容都很满意
  •   百年的经典,经得起推敲。
  •   书的质量还不错当当的服务也OK曹禺写得好啊...个人更爱《日出》..《雷雨》太戏剧了一点
  •   若是单看情节,或许不是那么新颖,但如果把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时代背景,就能感受到作品的震撼了。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悲哀,上一代的悲剧延续到下一代,这不是仅仅是他们的悲哀更是整个社会的失败,而文章已悲惨结尾,给了我们大量的思考空间。那个黑暗的时代已经过去,但通过读这些经典,会让我们联想到自己生活在这个看似美好的时代是否有四凤的勇气;有鲁大海的正义;有鲁侍萍的坚强。
  •   版本还可以,可是价格是不是有点贵啊。
  •   看了很多遍了,还是喜欢书的质感
  •   好感人的作品,推荐。
  •   内容不错,名著嘛。
  •   很哈好。
  •   书的封面我觉得很有感觉、内容也行、字的大小刚好、不会看到眼睛很累、
  •   书的内容比较好看 个人觉得日出比较好看 就是书的质量不好 性价比不高
  •   封面非常脏,还有几个小口子。曹禺的书,内容还不错。
  •   经典 不错 他们也说不错拉
  •   拿回班上好多人找我借呢
  •   书封面还有胶之类的东西!
  •   大师的作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戏剧冲突扣人心弦,尤其是《雷雨》,真好
  •   读得令人废寝忘食,好书。
  •   看完了《雷雨》部分,感觉蛮好的,纸质一般,书没什么异味,总体而言还不错,尤其是内容,很感人,电影总是无法与原著相媲美的,还是原著好,喜欢的朋友可能买来看看啊,我舍友买的《雷雨 日出》不是这种版本,相比之下感觉还是这种版本比较好,纯碎个人意见,仅供参考。
  •   纸张还可以,字体大小也合适。
  •   帮朋友买的。没听说不好的意见。
  •   非常实用,质量不错。
  •   好看,但我觉得有点贵......性价比不是很高......
  •   不小心买来的是话剧的版本,小小的遗憾,不过也尝试着看看不一样风格的书也好!
  •   觉得纸张不是很好 有印刷错误
  •   很好的一本书,值得收藏.
  •   情节设计的跌宕起伏,但文字平平,建议大家不用阅读剧本了,有兴趣的话,直接去看话剧吧
  •   大学时就看过这两部剧本,喜欢蘩漪的反抗精神、惋惜陈白露的放任……此书的蓝封面及图案充满传统书香气息。总体评价很喜欢。
  •   曹禺的雷雨与日出,经典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这本书我很喜欢,是装帧很不错的了,但是可能是在卓越仓库里积压太久了吧,导致书有一点点的变形
  •   还没看 还没看 还没看 还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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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雷雨》——爱与恨的宿命
      
      
      
       曹禺说他是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雷雨》这部话剧的,他祈望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来俯视这群人。
      
       读《雷雨》蘩漪这个女人,最令我怜悯和尊敬,我会在内心流着泪同情哀悼这个可怜的女人。
      
       一个如花如梦的女人,只因门当户嫁进了周家。一个不懂爱不懂情的丈夫,磨灭了她对爱的憧憬和幸福的期盼;一堵高高的围墙一栋空洞的洋楼 ,尘封了她的心灵,拖着残存的躯壳寂寞地沉寂在角落。一个叫周萍的男人唤醒了她心底爱的期盼,激活了她那残存的爱的能量,于是她急切的抓住了这份唤醒重生的爱 ,哪怕这个男人是自己丈夫的儿子,哪怕明知这份爱前面会有万劫不复的深渊,依然不顾一切地抓住周萍不放手,她要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为此,她毫无犹疑地踏上了这条艰难的。
      
       她把自己的生命彻底的燃烧到如电火一样的白热,而命运注定太过炙热的光都将如雷如电一般短促。这份叛逆、乱伦、畸形的爱使怯懦的周萍感到了不安,开始害怕开始懊悔,他急切地仓惶逃避,他选择爱上一个家里的女仆,他寄望于这份正常一点的爱能救赎自己羞愧的心灵,躲避那如雷雨般的恐惧。蘩漪慌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因为她明白周萍的逃离意味着她将会彻底枯死,她的灵魂将在周家大院这座活坟墓里再次死去,不!她不能让周萍带着女仆四凤就这么离开周家,残忍的把自己扔在这坟墓里独自忍受煎熬。于是她要阻止,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最后伤害自己亲生儿子的感情她也在所不惜,只求周萍不要彻底抛弃自己。
      
       当她被周萍的绝情逼到在亲生儿子面前坦露她与周萍那乱伦畸形的爱后,她以为这是对绝情的周萍最残忍的惩罚,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她要周萍为她留下,至少是带她一起逃离周家。可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老天的安排比她更无情更残忍。当自己和周萍那段羞愧的事实如一巨雷刚划破漆黑的夜空,接着的一个惊雷击碎了每个人残存的希望,周萍和四凤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蘩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击醒,她恐慌得捂住嘴不知所措,她惶恐地忘着周萍,悔恨地对周萍解释“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 对周萍的担心已经使她彻底忘了自己的痛楚,她恐惧因为她太明白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不会处理这个残局的,他该怎么办,他的心一定很痛,他的心一定很慌。蘩漪此刻除了心疼和担忧这个可怜无辜的男人外,心里充满了后悔,她后悔,后悔如果自己不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他后悔自己如果不阻拦周萍和四凤的出走,那么现在周萍就不必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她后悔后悔得讨厌自己,只为这个站在她面前已经呆讷到令人心疼的男人。四凤最先反应过来这一切都将无法面对,明天没有一丝丝的希望,她冲出门口奔向雷雨,绝望地拉起那条漏电的电线,善良单纯的周家二少爷想去拉住四凤,结果两人一起双双被电死了。两了最纯情最无辜的年轻人成了上一代人三十年爱与恨的牺牲品。怯懦的周萍面对这一切选择彻底逃避举枪自杀了。
      
       蘩漪疯了,因为她后悔自己的自私伤害了亲生儿子的感情,而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补偿对儿子的愧疚;她恨周萍的绝情,恨自己的自私伤害了周萍,更恨这个孽债深重的周家,恨老天爷无情的捉弄。这个女人被自己如火的情和恨彻底烧疯了心。
      
       俯视这部戏,无论他是热情如火还是冷酷无情,无论他是纯洁善良还是狡诈阴毒,无论他是坚强勇猛还是胆怯懦弱,最后都逃不开命运的安排,在老天爷面前每个人都是渺小可笑的可怜虫。《雷雨》吸引我的不只是它那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而是曹禺用细腻的手法塑造出来的8个性格鲜明、丰满生动的戏剧人物。也正是这些鲜活的人物造就了《雷雨》这部话剧的永恒经典。
      
      
      
      
      
      
  •     1988年夏天,北京特别热,空气中盐分浓度很高,人们习惯了浑身湿漉漉的。78岁的曹禺和他9岁的外孙苏蓬想了个乘凉的招儿:把浴缸放满凉水,猛地坐进去。刚触水的那一刻,凉意好像刺穿骨头直接浸透进肺腑,从水里出来后就舒爽多了,祖孙二人光着屁股拽着手,窗口挤进来的小风,慢慢把他们身上的水珠一点一点吹干。曹禺的皮肤发出苍白的光,四肢纤瘦,却有个大肚子,手细腻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曹禺一生娶了三任太太,生有4个女儿,苏蓬是曹禺第三个女儿万方的儿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那个夏天只有他和外孙苏蓬住在一起。那是木樨地22号的一间三居室,客厅很大,大到苏蓬可以在里面飞跑着踢乒乓球,或者在曹禺的硬木书桌前一边挥舞镇纸一边说评书。
      
      
      
      有一次苏蓬的爷爷为他刻了个惊堂木说评书,曹禺这个当姥爷的感受到了压力,心中暗暗较劲,第二天翻出把黑色折扇,放到苏蓬手上:说评书的时候,一手拿惊堂木,一手拿这把折扇。
      
      
      
      那个夏天是曹禺晚年唯一一段静谧时光。在此之前,担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剧协主席、中央戏剧学院名誉院长、北京人艺院长等职务的曹禺是个社会活动家,他要参加面谈,接受采访,写书评,写戏评,在研讨会发言……女儿万方曾经劝他不要乱说话。之后,曹禺病发,住进北京医院特护病房,在那里生活了8年,直至去世。
      
      
      
      住院时,有一次他看到苏蓬进门,高喊着:小篷篷来了!随口做了首打油诗:“如果你将来在文学上有所成就,那是因为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如果你将来走了另外一条路,那是你身体中另外一半的血在作怪……”孩子气的曹禺总有些俏皮话随口而出,家人知道他那是逗趣呢,当不得真。8岁的苏蓬好像听懂了似的,呵呵笑。
      
      
      
      护士也把曹禺当孩子,和他说话象对小孩儿说话似的,慢悠悠的,但声音很高。如果第二天要抽血,护士就会说:“明天是小李值班,抽得好,不疼——。”曹禺不做反应。他并不糊涂。
      
      
      
      不过有时候也有点摸不清他的心思,听力时好时坏。后来发现了规律:遇到有人讲他愿意听的,说得声音再小他也听得到;如果说他不爱听的,在他耳边吼,他也满脸疑惑地问:什嘛?什嘛?他的样子太诚挚了,家人难辨真假。
      
      
      
      万方在回忆父亲的一篇文章里说,曹禺患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多年来依赖安眠药,吃药之后,往往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时刻,种种潜意识就冒了出来:
      
      
      
      “有一次,他睡在自己的房间,我在另一间屋子里听到他大声叫我的名字:小方子!小方子!我跑过去推开门,看见他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他知道我进了屋,可是并不看我,直视着屋顶,说:‘我不成了,又来那个劲了,吃了安眠药也不成,你要不来我就跳下去了。我什么也不想,只想从窗子里跳下去。’他说得迷迷糊糊,他的身体也软绵绵的。我是说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经快要进入睡眠状态了。但我相信,他的灵魂刚才是站在窗台上的,感受着外面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气。
      
      
      
      他接着说:‘我痛苦,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我说:‘那你就写呀!’大约是我的话来得太快,说得太轻巧,他大出一口气,翻过身去。一会儿,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酣声,就站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又听见他的声音:‘我就是惭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惭愧!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事。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他的枕边放着托尔斯泰的评传,这是他崇拜的作家,‘托尔斯泰,’他说,‘他一辈子要弄清为什么,他几十年痛苦,他想象农民一样生活,一天走三四个小时,然后写作,大吃,能吃极了,八十二岁还要吃一大碗生菜,他每天又快乐又痛苦,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1983年,曹禺与英若诚将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请到北京排演话剧《推销员之死》。曹禺邀请米勒到木樨地22号吃午饭。客人进门,曹禺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收藏的画册,里面是装裱的信纸,那是曹禺的好友黄永玉写来的一封信。曹禺逐字逐句地念:“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作为艺术家和作家的你,曾经是大海,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一股溪流。何时你才会在纸上再写出波澜壮阔的场面?1942年以来,你没有写过真的、美的、有意义的东西。我们的国家对你的才华做了什么?”阿瑟·米勒听着这残忍的批评,感到震动,结束时曹禺喊道:“实话!这是好朋友应当做的!千真万确!”
      
      
      
      
      1933年,创作出经典话剧《雷雨》的曹禺23岁,随后创作了《日出》,《原野》,30岁时,发表巅峰之作《北京人》。中国话剧百年历史中,曹禺经历了其中70年,他真正独立创作的剧作仅有7部,被普遍认同的是以上4部。
      
      
      
      根据田本相《曹禺传》的记录,1942年以后,曹禺“带着满腔热忱重新学习,领会新的文艺理论,新的文艺工作路线和方向。……观看话剧《红旗歌》,《炮弹是怎样造成的》,《反“翻把”斗争》等剧目,他都做了细心观摩。尽管这些戏在艺术上还不够成熟,但它们反映的新人物新主题新的生活气息,却使他耳目一新。“之后,曹禺创作了“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的现实剧《明朗的天》(1956),以勾践卧薪尝胆为灵感来源的历史剧《胆剑篇》(1962),历史剧《王昭君》(1979)。之后他也试图描摹农民或炼钢工人,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家中最常见的是散落的格子大白纸,上面写满笔记。但他再也没有写出一部剧作。
      
      
      
      外人来看,晚年的曹禺使人疑惑。曾经与他共同担任政协委员的一位舞蹈家回忆,政协会议上讨论尊龙主演的《末代皇帝》。曹禺对电影致以严厉的批评之词:过分同情溥仪,没有讲清楚封建王朝是如何没落,新中国又是怎样建立的,还不如官方版电视剧《末代皇帝》……。坐在一旁的舞蹈家糊涂了:尊龙出演的溥仪不是个绝然的正面角色或负面角色,他是个可悲的人,他也值得同情,他手里攥着蛐蛐笼的样子,让人看到人性的复杂。这些不都是曹禺最擅长,也曾经非常优秀地表达过的吗?年迈的曹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禺有一个处于矛盾中心的晚年:他的社会地位与物质条件使他过得相当安逸,内心却经受着一生最强烈又绵延的痛苦;他的才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承认,他却没有再写出一部优秀的作品。
      
      
      
      “我父亲最大的遗产就是他的真诚。”万方说:“他的真诚表现为自己无法掌握的一种素质,超越他,在控制他,在任何时侯,在各种心情之下,甚至包括恐惧。他对于不必恐惧的事物的恐惧,对于不必忧虑的事情的忧虑,以至在不得不讲的情形下讲的溢美之词,他那出名的过分的谦虚,都是真诚的。这种真诚自有它的魅力,使我在该生他的气的时侯,变为不生气了。”
      
      
      
      木樨地22号的公寓空荡荡的。曹禺生前的很多藏书被红卫兵抄走了。他的硬木书桌后来找了回来,去世后家人又将它捐给了北京人艺。成年后的苏蓬看到那张书桌,瞥到书桌上的两条镇纸坑坑洼洼的,那是他小时候乱挥一气给磕的,一瞬间有点时空倒错之感。剩下的还有一张老式铝钢轮椅,晚年的曹禺长时间坐在上面,真好像聋了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某个时刻,他也许会怀着艺术家的自负,为自己的成就而激动;可紧接着,他又落寞起来,隐隐约约担心再也写不出像以前那样的作品了。
      
      2,
      
      
      
      1940年,30岁的曹禺在四川江安的“国立剧校”当戏剧教师,他年纪轻个子小,又爱跟学生一块打篮球,老有人认不出他是个老师。曹禺看上去愉快活泼,个性却是忧郁的,他曾经自我剖析:“我这个人,你说性格内在,那也是真的。从小孤独,不集中。你说是浪漫型,也有点吧!”
      
      
      
      他右耳朵边有个肉瘤,写不出来的时候就老摸。他也不爱洗澡,穿着棉袍,耗子把棉袍咬碎,就钻进去。“我厌恶耗子,写《北京人》时,就产生一种联想,有人真像耗子那样过了一辈子。”
      
      
      
      他呆在江安靠近古城墙边的一幢房子里写《北京人》,夜晚没有灯,桌上点一盏煤油灯,铺满稿纸,窗外是梧桐秋雨。曹禺的学生方琯德这样回忆当时:“曹禺同志以最真挚的心情叙说着愫方的善良,他回忆着充满生命力的古代人类向自然的斗争,对当时的现实的斗争充满了希望。”
      
      
      
      那是个转折的年份。
      
      
      
      曹禺结识了第二任太太方瑞,也是《北京人》中“愫方”的原型。在老照片中,那是个从过去来的遥远的民国娴静女子,如同曹禺写的:“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宛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在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的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曹禺当时并未与第一任妻子郑秀离婚,他们是清华大学的同窗,曹禺为追求郑秀曾经把眼镜都弄丢了也浑然不觉。他们经历过怎样的变故转折是一笔糊涂账。郑秀在接受田本相访问时说,曹禺追的时候满腔热情,冷起来牙关错,到后来怎么骂他,他都不吭声,好像缩进自己的壳里。
      
      
      
      《北京人》与《雷雨》相对,塑造了曹禺戏剧上最具标志性的两个女性形像:“哀静”的愫方与“郁热”的繁漪。
      
      
      
      “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的力量。……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繁漪与曹禺的第一任妻子郑秀有多少关系,没有确切的说法。创作《雷雨》时,曹禺是清华大学的大三学生,郑秀与他同级,读法律系,曹禺排演校园话剧《罪》时他们相识,郑秀出演女主角“汪达”。“她出身官宦世家……,身材苗条,面容清秀,很爱活动,也爱打扮,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很有些风度”。
      
      
      
      在创作风格上,从《雷雨》到《北京人》的转变,标志着曹禺从奥尼尔式的浓烈转为契诃夫式的平淡。
      
      
      
      1940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不下的阶段。“五四”时期唤起的微弱的个性意识与追求自由的传统被抗日战争打断,逐渐衰弱,直至消失。曹禺研究学者,厦门大学的丁涛在《戏剧三人行》中写:“曹禺是‘五四’所造就的,他始终属于‘五四’时期,他的作品表达了‘五四’精神灵魂和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是‘五四’精神最忠诚的代言人。然而,当他踏入文坛之时,时代的脚步已经迈入‘左翼’时期……”
      
      
      
      曹禺本名万家宝,1910年出生于天津一个“封建官僚家庭”。在影响曹禺内在艺术世界生成的因素中,最具决定性的是来自家庭的情感力量,主要是他的父亲万德尊。万德尊曾就读于湖北武昌地两湖学院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后担任清朝天津直隶总督,又做过民国的官。清末民初的特殊时代使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绅或官僚,军阀混战时,他退隐归家,过着寓公生活,平日就是与一帮朋友赋诗,写大字,抽大烟。
      
      
      
      “我不喜欢我的家……沉静得像座坟墓似的,十分可怕”,“我一想到我的父亲,就恨他,但是我又惦念他”,曹禺曾经这样形容儿时的家庭氛围。他出生三天后母亲去世,由继母带大,生活算是富足优越:家中两栋楼房,雇佣了司机保姆奶妈等一干下人。他的成长经历也算顺利,初中进入南开中学,毕业后报送进入南开大学,引为不喜欢政治科,转学到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但生性敏感忧郁,外加家庭苦闷氛围,奠定了他的阴郁风格。曹禺回忆父亲曾经问他: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苦闷?曹禺答:我也不知道我会有那么多苦闷,可我的确是苦闷的啊。”
      
      
      
      《雷雨》剧中塑造最复杂的人物“周朴园”,有说是以曹禺父亲的周姓朋友为原型,但这个形像与曹禺的父亲也有相似: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一类人,曾经接受西洋教育,既是官僚又是资本家,最终又重新归于封建礼教。他们是中国1920年代至1930年代特殊时代下的产物。
      
      
      
      1930年代,因为“五四”的熏陶,在西方外来文化影响下,中国出现了第一批“市民阶层”,“曹禺戏剧在大都市里受欢迎,观众是一群整天无所事事的人,太太小姐,公子少爷之类,更特别多。”(《戏剧三人行》)《雷雨》受到市民观众的热烈响应。但同时“左翼”革命的话语占据评论主导,《雷雨》被竭力赞美为“反封建的社会问题剧”。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自己。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什么的。”曹禺在《雷雨 序》中试图反对“社会问题剧”的误读,“我素来有些忧郁而灰色,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泼,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我要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他强调自己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但是“左翼”评论力量将曹禺推到革命的高度,“现实主义经典”。
      
      
      
      “共》产》党》的宣传,喊口号的也有好的,喊口号者写出来的作品也有好的,但是我却一直做不来,一直想适应,十几二十年了,到现在也适应不了。我不大赞成戏剧的实用主义,我看毛病就出在我们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上。总是引导剧作家盯在一些具体问题,具体目标上。……不能从高处看,从整个人类,从文明的历史,从人的自身去思考问题。”1980年,70岁的曹禺在与田本相对谈时,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驳了对他作品“社会问题剧”,“实用主义”的解读。
      
      
      
      凤子是1920年代已经崭露头角的舞台剧女演员,她出演了中国话剧史上第一个《雷雨》中的四凤,第一个《日出》中的陈白露。凤子的外甥女姚珠珠说,通过戏剧,凤子结识了周恩来,她决定以剧场为战场,投身抗战和解放事业。凤子也与曹禺和老舍交情不浅。创作出《北京人》后,曹禺与“左翼”接近,一次在“国立剧校”校长余上沅家吃饭,一人问曹禺:“你怎么会喜欢共》产》党?”曹禺范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共》产》党?”《曹禺传》记录了这个段子,总结说:“曹禺也免不了文人的清高,甚至还厌恶党派斗争,但在他的内心,他厌恶的是国民党,敬仰的是周恩来、徐特立那样的共》产》党人。他隐约地感到,是共》产》党真正在关心着他,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在热爱着他、守护着他,使他在那暗夜中感到温暖和力量。 ”
      
      
      
      在丁涛看来,曹禺最经典的四部话剧《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情绪上来源于他的压抑的大家族氛围,取材于家族纷争,核心是“牢笼”与“出走”。历史更迭,曹禺所熟悉的大家族解体之后,他最擅长的创作素材枯竭;而“五四”精神衰落,革命力量兴起,作家的个性也遭到压抑。正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西洋文化,左翼文化三股力量相交,特殊历史背景下,曹禺的才华达到“顶峰”;而所谓“现实主义”的枷锁又将这位内心郁热浓烈的作家推至谨小慎微,自我怀疑的边缘。
      
      
      
      丁涛在《戏剧三人行》中写:“曹禺是少有的具有世界性和人类性的作家,他的最优秀的作品尽管写的是现代中国人的生活与困境,并不妨碍他具有时空的超越性,并不妨碍它们同时表达人类共通的情感。”
      
      
      
      
      
      3
      
      
      
      31岁的苏蓬在后台紧张地看着观众席。他导演的话剧《有一种毒药》已经开始半小时,剧场里洋溢着马戏团或者育儿演讲的气氛——很多人大声谈笑,嗑瓜子,有至少5名婴儿被带进场,还有一只狗,每当有人接近它,它喉咙里就发出低沉的呼呼声,椅子被翻起又放下,好像一千个人要跟另外一千个人换座位。《有一种毒药》编剧,曹禺的女儿万方不能忍受,提前离场了。
      
      
      
      如果有人站起来,苏蓬会努力记住这个人的脸,假使仅仅去上了个厕所又回来,他会松口气。进行到第2幕,观众被剧情吸引了,场下的嗡嗡声减低了好几个分贝,又有几个孩子被送回家睡觉。苏蓬去厕所时听到两个观众的对话:“到底什么是毒药啊?”“咳,那是比喻,毒药就是爱情!”幕极速落下,结束了,全场起立鼓掌,至少持续了5分钟,对这些不过███的小城市民来说,他们已经非同寻常得耐心,既不必担心错过公车也不急着回家睡觉。苏蓬给万方打电话:“我们得到了观众!”
      
      
      
      2010年9月,湖北潜江为纪念曹禺诞辰100周年,举行“曹禺文化周”。一共有5台文艺表演:一个开幕式,王力宏唱了4首歌;一台中央民族乐团的民乐表演;人艺的话剧《日出》;都市言情话剧《有一种毒药》;最后是闭幕式烟火表演。跟主办方设想的不太一样,民乐不仅击败了话剧,还把王力宏都比了下去,获得市民最热烈的响应。
      
      
      
      《有一种毒药》是万方5年前的作品。在老照片里,她继承了母亲方瑞秀美的面容,但不象母亲那样娴静,她留着短发,身形小巧,浑身洋溢着抖擞的劲头。已经中年的万方有了些福相,但那劲头没变。《有一种毒药》里的一位女演员第一次见万方就被她的气场震慑住了:急促地走进排练厅,没有做自我介绍,就开始朗诵剧本,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她的声音很大,语速迅疾,在某些地方热情洋溢,好像在惊叹或者过度赞美什么事情。能感觉到她的严苛和对话剧的珍爱。
      
      
      
      苏蓬已经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8年。导演过一部实验电影(“上了院线一天!哈哈”,说起这个电影苏蓬干笑着自嘲),两部电视剧,还有好几部“不能说电视剧”的枪手编剧。这是他第一次导演话剧,紧张感和成就感都达到了“巅峰”。
      
      
      
      剧组演员感觉他属于那种面目模糊的人,性格温和,过于安静,行为举止甚至有点迂回,有一个演员说,他身体里面大概有个年纪很大的灵魂。很多人都觉得苏蓬长相酷似曹禺,个子不高,有张圆脸,恰如其分的,苏蓬也把自己打扮的非常“话剧导演”,留个络腮胡,时常戴贝蕾帽穿呢大衣,再把格子围脖交叉在胸口。
      
      
      
      湖北潜江建造了曹禺剧院,曹禺公园,修建了新的曹禺故居,“斥资20亿元,将潜江打造成中国戏剧之都”。根据《曹禺传》的记录,曹禺的父亲15岁到两湖学院和日本东京求学,离开了家乡,1909年归国后到了天津,1910年,曹禺在天津落生,童年少年都是在天津度过,以后的岁月也与潜江基本无关。有媒体批评这种借名人而行的文化项目:“如潜江这样所谓打造中国戏剧之都的项目,实在是有些荒唐,是既背离经济又背离文化的。”
      
      
      
      苏蓬一下车就注意到出租车顶灯上滚动的字幕——“热烈庆祝曹禺文化周”。“曹禺”二字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公园门口,体育馆的外墙,市政府门梁上的条幅……。那些红字透着一股笨拙的热情。曹禺去世后,一半的骨灰葬在北京万安公墓,另一半葬在潜江。这是苏蓬第一次到这个小城,可能出于某种神秘的力量吧,苏蓬自己也有点疑惑,他觉得亲切:“是不是借名人搞文化政绩无所谓,因为曹禺是我的亲人,潜江让我感到真诚,市领导说得都是实在话,太实在了,都不好复述。”在一个星期的行程中,苏蓬没有选择与“亲属团”呆在一起,而是跟随了《有一种毒药》演出团队。
      
      
      
      苏蓬身上有一种微妙的两难。他很难分清作为公共遗产的“中国最伟大剧作家”曹禺,和他的外祖父——苏蓬称为“公公”——的曹禺。也像所有名人之后一样,他感受到了遮蔽,他厌弃被介绍为“曹禺的外孙”,他希望被直呼其名。“没有太子想永远做太子啊!”他调侃说。《有一种毒药》曾经伴随着诸如《哪个木乃是我姨》,《满城尽是金字塔》等等都市闹剧在北京上映,相比之下,这出话剧已经是诚恳,严肃之作。
      
      
      
      因为所从事的行业,苏蓬也容易被置入比较中:曹禺所代表的一代话剧人热情,蓬勃,有孩子似的真诚,显露出喷发式的才华,也历经苦难;世异时移,到了苏蓬这一辈,话剧人消沉,平庸,好像一出生就像毕了业的学生一样久经世故,担心的不是能否写下传世的作品,而是钱啊钱。
      
      
      
      “这对苏蓬是不公平的,毕竟他才31岁。”万方说:“如果非说两代人有什么不同,老一辈更加执着,而我们这一辈更加成熟世故了吧”。
      
      
      
      曹禺的经典戏剧曾经在一堆“社会问题剧”包围下吸引着市民阶层,《有一种毒药》面临着另一种包围:上演档期中,同时演出的有《哪个木乃是我姨》,《满城尽是金字塔》,《东直门天天向上》……。苏蓬说这些不能叫“话剧”吧,应该是“舞台闹剧”或者“二人转话剧”,相比之下,《有一种毒药》已经算诚恳,严肃之作。“可我要感谢它们,它们形成了表面的‘话剧热’,使投资更容易流向话剧行业”,苏蓬说:“我没有精神洁癖,如果我一开始就挑三拣四,就永远没有机会创作我真正喜爱的作品。”
      
      
      
      《有一种毒药》谢幕时,苏蓬推着轮椅站在舞台中央。正是曹禺晚年长时间坐在上面的轮椅,在剧中也作为道具出现。
      
      
      
      苏蓬只站在话剧舞台两次。一次是1988年那个夏天,曹禺乐呵呵地问他:“公公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好不好?”他们到了人艺,观看《日出》的又一次演出,结束时,曹禺拉着苏蓬的手站在舞台中央,台下掌声雷动,小孩子有点被吓到,但本能地又感到美滋滋的。这一次,他仿佛又与外祖父同台,台下也有掌声与欢呼,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与外祖父有了精神上的联系,他推着轮椅,一束光打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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