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纪

出版时间:2007-6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作者:安意如  页数:308  
Tag标签:无  

前言

  ——山水横拖千里外  (一)山水  喜读《红楼梦》之人着实如山如海,但喜读四丫头惜春的,确是极少极罕。  若论惜春,有三处却是非提不可的——其一便是她的小:小到形容模糊,书中对惜春着墨实在不多,比电报还要省,只一句“身量未足”便打发了;其二则是她的冷:薛蘅芙虽说冷香,到底还是有心里的热度暖一暖,没奈何我们的小四儿,却比《水浒传》中的好汉们还要厉害,是“万人近不得身”的冷僻性质;其三则是她的结局:原稿虽佚,未了结所有的结局,但四丫头剃了头做姑子的预测,却是比事实还要真实得板上钉钉儿。  小而冷,冷而尼,这样的女孩儿实在有点古怪,但凡古怪之人,其必有古怪之因由,若是略略读过去的,自也就罢了,但倘若只一细想,惜春这片小小的模糊,却如墨滴入水般的张扩开来:  四丫头作为宁国府唯一的玉字辈小姐,虽然是因贾母喜欢,暂住荣国府,但平日里总应该抽空回去家里看看老爹和哥哥才对,她嫂子尤氏也算是经常来荣国府串门,做亲小姑子的怎么也要亲近一二才对,然而在《红楼梦》中,竟全然不着一字;父女兄妹姑嫂这些极亲情的场面完全没有,而且冷淡得连陌路之人都不似,真正叫人怀疑四丫头的身份来历。  再者,第十三回秦可卿身死,举丧七七四十九天后大出殡,四丫头作为贾蓉的姑姑,亲侄媳死了,连亲哥哥贾珍都拄着拐张罗事体,她也没见回家看看兄嫂和侄儿。就算惜春年幼,不能出力,但出面这样极礼数的事情,难道也能免去么?这其中难道另有隐衷么?  而且,第六十三回写贾敬服丹归天,竟没有人专门通知惜春,也未见惜春对父亲的死有任何悲痛之状。在整个丧事中,四丫头既没有见老父一面,也没有为父送终的任何文字。侄媳妇死了看都不去看,已是有违常情,父亲死了还不见有所表示,那便是有悖人伦!就算不是主角而用了略笔,难道也能把一个金钗忽略或者是省略到这般无情无义的程度么?若是如此无关紧要的人儿,那还写她做什么?  更何况,四丫头似乎早已看到了宁府未来的富贵末路,她不似托梦的秦可卿,预言之余还嘱咐些宗庙祖坟的挽救法子,而是彻底悲观地看待:一刀两段划清界限真干净,嘴冷心冷只是我不管你你莫害我,这是她一个小姑娘眼光雪亮的预言?还是早有伏笔的必然?  到此,四丫头这墨滴,已在水中丝缕四扩,渐散展成为了山非山,水非水的一场云雾,横看成岭也好,柳暗花明也罢,都只待仁者心动而已,有多少念动,就有多少次惜春的因果。而意如的这本《惜春纪》,恰也是她一动念间的法缘,成全了惜春的又一场缘起缘灭——当世情的繁华落尽,缘这样一场真实到空荡荡的虚花之悟。  (二)横拖千里外  一直很喜欢惜春的这句诗:“山水横拖千里外。”  这一横一拖,实在比不上摩诘孤烟之直与易安西风之卷,但两字合在一起,却传达出了极强的画意:既有山水铺展延绵之感,又有执笔飞扫之味,创作动作与景色夸张同时兼具,实是妙笔——而意如写惜春,也用了一笔横拖,把那非山非水的一片云雾缭绕,平移到了另一个文本之内,是千里,也是咫尺。  细细品来,《惜春纪》实在不是《红楼梦》的续书,这只是一本关于惜春的书,若要强烈攀搭,也只算得是红楼非主演的一次走穴或是加班而已——同样的舞台灯光,同样的服装道具,同样的四丫头的本色出演,所不同的,只是她手中的剧本,已经不是她烂熟于心的《红楼梦》,而是无法预计也无法重拍的一个本子——生活中,我们叫它无常。  惜春被指配给冯紫英,这是一个极为妙绝的搭配,仿佛是红楼文本特地留给意如的线索,它知道这个小小的遗物在这个丫头手里会有非比寻常的作用。细思几番,惜春真的也只能配给冯紫英了:惜春是贾珍的妹妹,冯紫英是贾珍的朋友,他们的交集仿佛在很久以前就顺理成章地存在了,只是藏得极为僻秘,无人窥见而已。  倘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了不得是个爱情故事的敷衍罢了,算不得稀奇,这样的惜春又哪里算得出彩?但是《惜春纪》却不同,这里的四丫头是极出彩的,就算是冯紫英上场,与她同台对手,也抢不走四丫头的半点戏份。此中亦有红楼中其他人出场,也只是叫她更加立体,更加精彩。  《红楼梦》里的惜春好似夜里的受风的太湖石,冷得空洞且没有情分,而在《惜春纪》里,四丫头虽依然是红楼里那个冷姑娘,但却冷得有形有质,看得到的丝丝冷气,触得着的伤心刺骨,不再只是一个模糊而空幻的身影。  纵使山水横拖,千里之外,但此地的画意,却是更浓更深。  所以,《惜春纪》里的惜春,比红楼里的惜春更加本色,但《惜春纪》却的确不是《红楼梦》,在这里,惜春做着一场比红楼之梦更繁更空的梦。  她,比她更懂她。  穆鸿逸  二零零七年四月

内容概要

  在《红楼梦》里,四丫头惜春的身世是个谜,也是十二钗中曹公着墨最少的人物,却个性鲜明,叫人过目不忘。  在安意如的笔下,惜春成了秦可卿和贾敬的女儿,为公公和儿媳妇爬灰所生。这样的身世注定了惜春的冷淡和自卑。  惜春被指配给冯紫英,这是一个极为妙绝的搭配。倘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了不得是个爱情故事的敷衍罢了,算不得稀奇,这样的惜春又哪里算得出彩?但是《惜春记》却不同,这里的四丫头是极出彩的,就算是冯紫英上场,与她同台对手,也抢不走四丫头的半点戏分。此中亦有红楼中其他人出场,也只是叫她更加立体,更加的精彩。  《惜春记》里的惜春,比《红楼梦》里的惜春更加本色,但《惜春记》却的确不是《红楼梦》,在这里,惜春做着一场比红楼之梦更繁更空的梦。

作者简介

  安意如,自由写作者。本姓张,网名如冰恋枫。出版有《看张·爱玲画语》、《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平常》、《思无邪》等。

书籍目录

  序言  引 深闺惊梦  壹 往事前尘  贰 缘来深浅  叁 怨似伶仃  肆 花落无声  伍 路转峰回  陆 是耶非耶  柒 海棠依旧  后记

章节摘录

  安得红楼半缕魂,惜春身世的疑点,序言里穆先生已经提出,我便不再赘言。只是想说一说写惜春的因由。在古本的红楼里,“十二钗曲”秦可卿的那一只最后写:“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你知道红楼里的十二钗曲何等重要,雪芹一只笔点到的“箕裘颓堕皆从敬”难道只是平白说吗?  古本中还有一笔,秦可卿死时贾珍披麻带孝如丧考妣。妣是指母亲,如果贾珍仅仅是与秦氏偷欢的话,如丧考妣这个词根本就用不上。这里应该是暗指和可卿偷欢的不是贾珍而是贾敬,也照应前面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同时以秦氏和贾敬的辈分。爬灰这个词也可以说得通。  秦可卿死时,贾蓉捐了个官,是五品的龙禁尉,所以第十三回的上半回回目是:“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你再看贾敬死时,皇帝是怎样下旨的,皇帝说:“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这样一来,秦可卿死时种种异常之举,如果是放在贾敬身上就顺理成章了。所以也有一种可能是,雪芹将贾敬死时的盛况搬移到秦可卿身上来。  脂批上写明,她觉得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太过露骨,恐有不便之处,特地让雪芹删去。然而雪芹可能不舍,这是一个作者对自己的文字己常生的怜惜之心,他有可能将一些情节搬移,可卿的死和贾敬的死,也许就是属于这个情况。在重新梳理情节的时候将贾敬的所为隐匿,转移到贾珍身上,并且将可卿降了一个辈分,配与贾蓉为妻。  这是我看到一个观点,我不认为全对,但这样的设想可以做为小说的素材,所以就设计了这样情况下的惜春,她是可卿和贾敬的女儿。我这样写只是为了小说好看。并不可以作为什么论点。  惜春是十二钗中曹公着墨最少的人物,却个性鲜明,叫人过目不忘。她的孤僻也暗合了现代人的孤独感。对于小说创作而言这个人物本身就具有更大更深入的发挥空间。  《惜春纪》写了很久,日积月累,大约有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原先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构思这样的故事很好玩,以为写完也大概是个中篇的样子,谁知道越写越不能自拔,放置的情感和意念太深之后,故事的情节和故事里主角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像伊甸园里的夏娃由一根肋骨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后,就不受亚当摆布,甚至要脱离上帝的控制。  等到它写完之后,我发现它已经不是最初我设想的那个样子。而其间的故事还有无限伸展的可能性。写这本书时,时时在思索一些精神上的道理,把它们捋出来,制成丝线,织入文字里,有时自己看了也会惊异:在某个时刻,你怎会想到这样的话,过了这个时刻,可能就说不出来。事后也回想不起来。这些或许得宜于在那个文字和思想碰撞的瞬间触动的灵机。  记下思想的轨迹和变化,留待时间去映证理解的正确与否。文字的作用,大抵如是。  每个人都是命运之上的河流。有各自的源头和流向,其间有相逢,交叉。也不过是因缘和合适逢其会。  一切的因缘起自于无常,然后借机成型。只是我们的眼睛会欺骗你,说你所见的一切都是恒常的。当所渴望的东西和现实有了差距冲突之后,人就会心念摇摆,觉得失望。  这其中,同样会有坚持,理想的重量在其间不断扶持人前行,让人不至于在现实的刁难和阻碍面前束手不去努力。虽然有时候,我们努力的只是一个过程,改变的只是当时,结局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因为它也不是最终的结局。  在书的最后,惜春知道自己和冯紫英同在一个莫大的轮回里,谁也不曾离开。她已经参悟无常的道理,成为觉者。能够坦然地活在这个世间,等待一切因缘的降临。出家对她来说,只是因为时机成熟,不是因为失望弃世而做出的逃避。  这样经过轮回的惜春,已经与前生作别。  旧时小说里,“借尸还魂”是很常见的。还魂者和死者的平生际遇和性格都可能迥异,两者之间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交际。红楼里的惜春和我笔下的惜春,如果有,也只有这一点关系。      惜春纪  (一)  更深夜长。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声音悠远突兀。惊彻了荣国府黑暗深长的梦。  惜春睡觉轻,听见丫鬟婆子衣袂摩挲,细碎的脚步声就再也睡不着。  于是醒了,揭开帘幔。  “入画。”她叫道。入画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就睡在外面暖阁里。  入画应声而至。  惜春见她只穿一件红绸小棉袄儿,手臂光光的露在外头,脚下也不齐整,便道:“仔细冻着。我虽叫你,何至于就慌成这样?左右什么大事也到不了咱们这来,犯不着。”说着招招手道,“你来,到我这里焐着。”入画依言侧到床边,惜春拉住她的手,又用被子给她掖一掖,问:“暖和些了吗?”  被子里是温温热气-----入画服侍惜春几年,知她性格冷僻,有万人难近的不到之处。似今天这样的体己话本是极少说的,不禁心内一热。  “外边却是怎么了?糟糟切切的。叫人睡觉也不安生。”惜春玩着入画的鬓发,冷冷清清地问。“回姑娘的话,东府那边好象出事了。”入画的手伏在被子里动也敢动,抬起头,看了惜春一眼,见她神色清冷,窗外一缕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映在惜春脸上,逾显得她冰雕玉琢,肤色如霜。  “又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惜春心里咯噔一下,好象有根弦断了。痛,却没有声音。  “姑娘,不兴这样说,珍大爷是你的哥哥,你是东府的正经主子,除了珍大爷,谁能高得过你去?”  惜春似笑非笑地盯住她:“嗳,你瞧我可稀罕?赶明儿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入画,你可舍得跟我去?”  入画为难了。虽然智能儿她们常来,清斋茹素的,脸面上清清爽爽倒也不难看,可是少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就像开满花的树却被掐去了花朵,只剩峥嵘的枝桠。做女人,就要有个女人样,没头发还像个女人吗?  “不愿意,就算了。岂不云佛渡有缘,走开走开。”惜春盯住入画,见她久不回答,一脸犹豫为难,已别过脸去。惜春心里突然有种泯然的痛,没有因由。一颗冷泪从她的眼眶里轻轻滑落。  “姑娘,我错了!”入画手足无措地说。她已经从床边坐起来,站在地上。  她站在那里,希望惜春能转过脸看她一眼。  惜春没有。一直没有。就在那天晚上,东府的珍大奶奶没了。  秦可卿死了!  次日,惜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画画。心一颤,手一抖,那朵曼佗罗花就这样毁了。  花意已失,画意已失。  她怔仲着,看着那朵残花,眼泪簌簌地下来了。上好的宣纸,上好的画被洇得不成样子。  花自飘零水自流。  “姑娘,老太太叫请!”入画在门口候着,清细的嗓音,透过湘帘晃晃悠悠传到她耳边。  入画不敢进来。  阖府都知道,四小姐脾气古怪。平时不过冷漠少言而已。只有一点:默经作画时容不得别人打扰。上回尤氏来顺脚看她,偏巧没人,尤氏一径走了来,惜春看见,立刻摔下帘子,赶着叫丫鬟们端茶送客,把个尤氏躁得站不住脚。  告到老太太那去,年轻轻的小姑娘,不爱调脂抹粉,偏喜欢默经作画。画的还多是山清水冷,白色的曼佗罗飘零如雪,成什么道理?  老祖宗倒眼明心亮,笑着打圆场:“四丫头小,少不得我这老婆子给她赔礼道歉罢。四丫头但凡是个小子,我再不许她这么着,成天里默经作画不是正经功业,辱没了祖宗的规矩。兰儿不用说,饶宝玉儿身体那样弱,我还叫珍哥儿多带他去练练呢,偏又是个姑娘家,不用开科取仕,以武报国。这样心静倒难为她,小小年纪有大家小姐的气韵。传我的话下去,以后四丫头默经作画,外人不要打扰,给她个清净吧。”  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尤氏哑口无言。谁也没有料到老太太会护着惜春。有老太太护着,这事只得一笑作罢。自那以后尤氏却再也不主动去惜春处惹气,背地里称她为冷人儿。  就来。惜春收敛了情绪,淡淡应道。一面取出帕子拭泪,走到铜镜边抿了抿头发。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二)  出抱厦,穿回廊,过影壁,到了贾母处,鸳鸯早早地迎出来,一手携了惜春,一手命丫鬟婆子外面候着。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  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云蹋依旧是云蹋。只是贾母的身边再没有绕膝的儿孙。她好象睡着了,可是惜春觉得她任何时候都是醒着的,她清醒而敏锐,像绝世的龙泉剑,越是危难时越可倚助。平时,她宁愿躲在华丽的鞘壳下,让儿孙替自己揉肩捶腿,听那些俏皮动听的话儿从身边人的嘴里飞出来。她享受着天伦之乐。  惜春的脚步轻而又轻。她实在不忍惊动这老人,尽管有如山一般的沉着,如海一般的智慧,可是她毕竟老了。再睿智老人家也抵挡不住疲惫,老人家需要多休息。  惜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太太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在暗暗的堂屋里亮如星辰。如惜春所感觉的,她能洞悉这府里一切,一草一木,每一个人的,心思。  “四丫头,过来,到祖母这儿来。”她招招手。  惜春的眼泪落下来,靠在慈和的祖母身边,泪如雨下。  “瞧瞧,咱们四丫头怎么也和林丫头一个样?爱哭。”贾母转脸对鸳鸯道:“你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四丫头喜欢的点心,别让人说我把孙女饿哭了。”  鸳鸯笑着去了,随手掩了门,嘱咐阶下的众人候着,没得老祖宗叫不许擅进。宝二爷和林姑娘来了也挡驾,就说老祖宗在歇中觉。  这是鸳鸯的精细处。贾母单独找惜春来,又不叫她侍应。必有缘故。  鸳鸯想得不错。屋子里贾母正在劝慰惜春。  呜咽声渐渐细了。  惜春,伏在贾母身上痛哭一场。  然后她决定遵照祖母的吩咐去给秦可卿守灵。  夜寒风冷,在风的鼓惑下白绫不住翻飞。惜春觉得那风是幽蓝色的,一丝丝朝她逼过来。逼进她璩隙四起的身体里。慢慢地,身体里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无所不在的风已将他们涤荡干净。佛家说,色为色相,身是皮囊。她感觉佛言无虚。她现在正像一只涨满气的皮囊,却不知是否已经洗清原罪。  死了么,终于死了么?她问自己。我是想她生还是死呢?那个女人,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起身的女人。我是爱她还是恨她。  盖棺定论,可她就是盖了棺也无法给她定论。  惜春站起来,走向那棺木。她还想再看她一眼。这一生,她是她第一个爱的,也是第一个恨的女人。  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惜春抚摸她的脸。可卿像生时一样美艳。生前,她们少有机会进行这样密切无碍地对视。她和她之间隔了太多人。  惜春抚她的眉,抚自己的眉。棺材里躺着的女子,身若细柳,脸如芙蓉,阖着一双桃花目。她的颈下有一道痕。一道断绝她生命的痕。惜春闭上眼,仿佛看见她悬挂在高高的梁上,与一世恩怨做了结算,身躯显得又轻又小。  惜春过早的窥见生的虚无,于是她能理解可卿死时的痛苦与轻松。她像她能听见似的,和她交谈——  “可卿呵,你的眼角也有了细纹。我长大了,你也老了;可卿呵,你我的眉目,你看有几分像呢?还有嘴,都是小小的,红艳艳的;可卿呵,你的香唇,他一定含在嘴里怕化了……”  惜春这样说着,笑着,手指在秦可卿和自己脸上脉脉游动,像一条灵巧而妖异的鱼在漂浮的水草间嬉戏。  多美的尤物——惜春感慨的笑着,她承袭了她的容貌,却没有承袭她温柔多情的性格。可卿若是淹没男人的水,她只能算是冷地扎手的冰。  “时间够了,你该回去了——”  惜春的身后传来沉厚的男音。在长长地叠叠层层的白幡掩映下,一个男人,提着灯笼走过来。  黄泉路,奈何桥。这个人,是她的引魂使者。惜春内心战栗,方才内心一直充盈的气在渐渐消退,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恐惧。她的手在秦可卿脸上抖,划破了刚才与死人相对时的镇定冷漠。  (三)  “珍哥哥,你来了!”惜春定了定神,转过头,迎着他看。礼不可废,她依例行了一礼。  贾珍一身缟素,披麻带孝,默然点头,受了这一礼。  四妹妹,你可以回家了。你嫂子知道你来,一定会瞑目的。贾珍转身走向灵柩,轻抚着棺木。阴凉的烛火,纵深的阴影,使他的脸看上去有如被强行破开的洞穴。一个幽暗深刻的伤口。  嫂子!惜春胸口发闷,咬牙忍住作呕的感觉。  “就回呢,珍大哥哥。”她刻意将哥哥二字叫得清楚甜腻。  贾珍面色如常。只烛火明明灭灭,两个人的脸都显得阴凉。  惜春说回,却没有走的意思,转过身弹弹秦可卿的脸,笑道,好一副吹弹即破的好皮囊啊。好一个绝色的佳人儿,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这下可叫东府的男人们怎么过?  “四丫头。”贾珍变了脸,想想又忍住了,对惜春道:“死者为尊。四妹妹说话不要冲撞了死人。我送你回去。小厮外面套好了车。”  是的,她死了!惜春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是不该挑衅他的,礼法上他是哥哥,又是宁国府的当家,惹毛了他,她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但是那又怎样?那件事以后她从来就没好过过。  惜春逼到贾珍的面前去,问:“我回去!我回哪去?我算是哪府的主子,我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贾珍一直握灯笼的手不停地颤抖,惜春有句话刺到他心里去,刺得很深很深。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灯笼碎了,落地化为灰烬。心堤毁了,贾珍伏在棺木上痛哭不止。  他知道,他爱着秦可卿,爱得深切,超过了他此生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尤氏根本是摆在房里个可有可无的花瓶,烦躁时泄欲的工具。  他深知,无论可卿做过什么?一朝她死了,他依然痛不欲生。  惜春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一直痛恨的人被击败,没有一丝的快感。其实他们是一棵恶树上结出的两颗恶果。  秦可卿是他们的根,贾敬是他们的根。  她想到两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歉意陡生!“哥哥——”惜春伸手揽住他。贾珍却将她推开,惜春摔倒在地,她看见贾珍因爱而妒火峥嵘的脸,那脸像风沙过后的的戈壁一样狰狞。  贾珍发出凄厉如狼嚎的叫声,一点也不像平时温文执礼的大夫。声音在空旷的灵堂回荡,荡出很远。他也不怕人听见,这几日,阖府的人都觉得他和疯子差不多了,几乎没有人敢和他说话。可卿的猝死,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他也不打算不让人议论。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只是平常大家都习惯做着掩耳盗铃的事情。秦可卿死了,很多事他已经不在乎。但惜春除外,她的存在带给他的痛苦像钉子生生钉入眼里,并不亚于可卿的离去,他视她为罪孽的化身,耻辱的果实。惜春出现总让他想起本该随时间覆亡的一切,让他无法原谅。  “贾惜春!你滚!”贾珍盯着惜春,吼道。“你为什么要到东府来?你凭什么来拜祭她?你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是她的耻辱,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生下你,你这个孽种,你根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我诅咒你,与你的出身一起消亡,带着你所有的罪,永世不得超生!”贾珍用力攫住惜春的肩,像要将她粉身碎骨一样决绝。那样恨,只剩恨。  惜春无言以对。内心惊惧粉碎。眼前的男人,灵柩,整个东府都化做张口待噬的巨兽向她扑来。她缩在地上,恐惧之极却无法喊叫。此际就是贾珍伸手将她掐死,也再不会有人救她。  他做得出。而曾经救她的那个人,如今正躺在棺材里。  暗夜里,用双臂抱住自己。她记得贾母曾经说过,孩子,如果你冷,你害怕,你就自己抱住自己,像你母亲抱住你那样温暖自己。  惜春问:“我母亲呢?我为什么没见过她,她有没有抱过我?”  贾母幽幽地告诉她:“你母亲死了。”然后缄默不言。她发现祖母脸上没有了笑容,惜春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过母亲的事。从来没有过的人,从来没有过的爱,存不存在都无关紧要,有祖母抱着,有祖母疼爱,是一样的。  惜春不知道贾珍什么时候走的,一切好象从来没有发生。惜春对前来接她的鸳鸯说,她太困了,跪着跪着就睡着了。  (四)  翌日晨,天蒙蒙亮。整个荣宁街还是清寂的,像一条冻住的河。  这辰光,连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没起,别提这些公候世家的爷们了。  宁府的兽头大门阖着,只有两头石狮子警醒地盯住街面。轻微的响声,东角门开了。一片束衣打千之声,跪倒几个门房。  “爷,这早起您去哪,可要小的伺候?”  贾珍不发话,踩着小厮的背上马,打马朝荣宁街街口去了。  “爷出去的事,不许泄露给里面知道,多说一个字,仔细揭了你的皮!”  小管家俞禄交代过,翻身上马。几个小厮紧随其后。一片得得声,几匹马前前后后出了荣宁街。  贾珍脚力快,众人落在后头,闷声催马。当中有一个小厮素习得贾珍宠,年纪又轻,耐不住性子,赶着问:“俞大爷,爷这是往哪赶啊?”  俞禄脸一沉,喝道:“爷的事由得我们问三问四吗?只管走,小孩子多用耳朵少动嘴。”  小厮一吐舌头,不敢多言。  贾珍在马上心事重重,一径朝着城外玄真观赶去。  凄冷的金陵古城外到处飘舞着萧瑟的落叶。天是阴霾的,像贾珍阴沉已久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秋的冷雨,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落在遍地枯黄的落叶上。雨很细密,不一会儿贾珍的脸全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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