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守

出版时间:2009年3月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页数:213  译者:逢珍  
Tag标签:无  

前言

  这部小说的俄文书名是Zashchi把Luzhina,意思是“卢仁防守”,指的是国际象棋中的一种防守技巧,这种技巧可以说是我在这部小说中创造的主人公卢仁大师发明的。卢仁这个名字的发音,如果把“u”拖长一些发成“oo”,就和“illusion”。一词同韵。早在一九二九年春,我就开始写这部小说了。当时我在法国东比利牛斯省的一个温泉小镇勒布鲁疗养,常在那一带捕捉蝴蝶。同年在柏林完成创作。当时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晰,长满荆豆和冬青的山间有一块斜面岩石,这部小说的主题构思最初就是在那儿形成的。假如当时认真地多想想的话,说不定会有进一步的奇思妙想。  ZashchitaLuzhina刊登在俄文流亡者季刊SovremennyeZapiski(巴黎)上,用的是我的笔名“弗·西林”,之后立即由流亡者主办的斯洛弗出版社出版(柏林,一九三。年)。纸面平装本,二百三十四页,长二十一厘米,宽十四厘米,纯黑色的护封,烫金书名。这个版本现在很难见到,可能会越来越少。  可怜的卢仁不得不等待三十五年才出了一个英文本。不错,三十年代后期有个美国出版商对该书表示过兴趣,刮了一阵要出英文本的风。但是后来证明,这位出版商原是那种梦想控制作家艺术灵感的人。他建议我用音乐取代象棋,把卢仁写成一个发狂的小提琴家,这样我们短暂的合作也就草草收场了。  今天重读这部小说,重温其故事情节,我颇有点安德森。回顾他那盘得意棋局的感觉。他向时运不济而又高傲的基耶塞里茨基连弃双车,基耶塞里茨基在后世无数的棋谱里带着永远的疑问反复遭此弃子攻杀。我的故事不好写,但我非常乐意利用这样或那样的形象和这样或那样的场景,为卢仁的生活构建一种致命的模式。我写了一座花园,写了一次旅行,还写了一系列的无聊琐事,都带着技能比赛的味道。尤其是最后几章,用一着正规的象棋攻杀的形式,瓦解了那个可怜人最深处的一点理智。说到这里,我想为那些为赚钱而写评论的人省些时间和气力。这些人看书一般都是边看边念,遇到一部对话不多的小说时,只要能从(《前言》中捡到够用的信息,就别指望他们认真读完全书。所以我不妨提醒他们注意磨砂玻璃窗意象(这个意象与卢仁的自杀有关,更确切地说是与他的“自将”有关),它要到第十一章时才首次出现。或者请他们注意我笔下这位闷闷不乐的大师回忆他下棋之旅时的感伤方式,他想起的不是浅橘红色的行李标签和幻灯演示片,而是不同的旅馆卫生间和走廊公共盥洗室里的瓷砖——那些呈蓝白相间的方格的地面,他坐在宝座般的坐便器上,垂眼一望,想象中便出现了酣战中的棋局;要么是铺在罗丹的雕塑《思想者》和房门之间的亚麻地毯上故意排得不对称的图案,市场上称为“玛瑙彩”,按着马一步三彩格的样式在这里或那里破坏着地毯灰色的底色,不然还是挺规则的方格;要么是一些又大又光的黑黄色相间的长方形,它们的H形纵列被热水管这条黄褐色垂直线无情地截断要么是那个豪华卫生间,他从漂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认出了一个完整而朦胧的棋局,布局和多年前一天夜里他拳头支着下巴沉思过的一模一样。不过我设置的象棋效应不光出现在这些独立的场景中,在这部引人人胜的小说的基本结构中也能找到象棋效应的连锁反应。于是在第四章快结束时,我在棋盘的一角走出了意想不到的一步,十六年的岁月用一段文字一笔带过,卢仁突然长成一个邋遢的中年人,到了德国的一个旅游胜地。读者在一张花园小桌旁发现了他,他正用手杖指着一扇他想起来的旅馆窗户(不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块玻璃方格)同一个人说话。从放在铁桌上的坤包可以断定这是个女人,但直到第六章我们才会见着她。这时从第四章开始的往事回忆逐渐集中在卢仁已故的父亲身上,第五章中专写他的过去。写到他时,读者可以看出他一面回忆儿子早期的象棋经历,一面在自己头脑中将其程式化,好把它编造成一个青少年感伤故事。到第六章,我们转回库尔豪斯,发现卢仁还在摆弄那只坤包,还在同他那位读者尚未看清的伙伴说话。这时读者看清了她,她从他手中拿回坤包,说了老卢仁的去世,她也就成为小说布局的要紧部分。这三个中心章节的整体部署使人想起——或者说应当使人想起——某种象棋难题,其要点不仅仅是通过这么多步将死对方,还要有一个被称为“逆向分析”的过程,其要求是根据当前态势图进行复盘研究,证明黑方刚走的这一步不可能是王车易位,或者肯定是吃了白方的过路兵。  在这篇只作初步介绍的《前言》中,没有必要多谈棋子和攻防策略方面更为复杂的问题。不过有一点必须说明,在我的所有俄语书中,《防守》包含、散发着最大的“热情”——鉴于想象中象棋是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说“饱含热情”也许不合常理。事实上,即便是那些对国际象棋一窍不通的人或者对我的其他作品一概憎恶的人,也素来认为卢仁很可爱。他笨拙、邋遢、不合时宜——但正如我笔下那位温柔的小姐(一位当之无愧的好姑娘)很快注意到的那样,尽管卢仁皮肤灰白粗糙,深藏的天赋不为人知,但他的确有不可貌相之处。  我的俄文小说陆续出了一些英文版本(还会再出一些),在我最近为这些英文版本写的前言中已经形成了一条规则,那就是对维也纳学派说几句鼓励的话。手头这篇前言也不会例外。我希望,精神分析学家和接受精神分析的人都能欣赏卢仁精神崩溃后接受治疗的具体方法(比如暗示疗法,即暗示棋手把自己的“后”看成妈妈,把对方的“王”看成爸爸)。弗洛伊德学派的小后生将开锁的玩具装置当成了解读小说的真正钥匙,他们毫无疑问会继续把我的父母、我的情人和一连串的我自己漫画化,并将我笔下的人物和这些漫画形象等同起来。为了让这些侦探进展顺利,我不如现在就承认,我把我的法语女家教、我的袖珍象棋、我的好脾气和我在自家有围墙的花园里拾到的桃核统统赋予了我笔下的卢仁。

内容概要

  这场梦自始至终都闪现着他真实的象棋生活,有时模糊,有时清晰。最后梦过去了,现实中只是旅馆里的夜晚,为象棋思考,为象棋无眠……在他与周围他不能完全理解的世界接触时,他的理智之光常常会散去,由此失去了一半的力量。既然周围的世界已经变成了虚幻的梦境,再不用为它担惊受怕,他的理智之光便聚集起来,越来越强。真正的生活,象棋生活,有条不紊,层次分明,富有冒险色彩。卢仁颇为自豪地注意到,在象棋生活中,他轻车熟路,驾驭起来多么轻松,凡事都服从他的意志,听从他的安排。  这天夜里,面对这种缓慢、高雅的进攻,他比以前任何时候更感到无奈……他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永远停了下来,现在没有一丝声音显示时间的流逝。时间死了,万物安然无恙,一片天鹅绒般舒适的寂静。睡眠不知不觉间利用了这种幸福和解脱,然而这会儿睡着了,仍然不得安宁,因为睡眠是由六十四个方格和一个巨大的棋盘组成的,他就站在棋盘中央,一丝不挂,浑身发抖,有一个小兵那么大,望着各子所处的大概位置。

作者简介

  费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纳博科夫是二十世纪公认的杰出小说家和文体家。  一八九九年四月一十三日,纳博科大出生于圣彼得堡。布尔什维克革命期间,纳博科夫随全家于一九一九年流亡德国。他在剑桥三一学院攻读法国和俄罗斯文学后,开始了在柏林和巴黎十八年的文学生涯。  一九四○年,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在威尔斯理、斯坦福、康奈尔和哈佛大学执教,以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身份享誉文坛,著有《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火》等长篇小说。  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五日,纳博科夫最有名的作品《洛丽塔》由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并引发争议。  一九六一年,纳博科夫迁居瑞上蒙特勒;一九七七年七月二日在洛桑病逝。

章节摘录

  一  令他最感震惊的是从星期一开始他就叫卢仁了。他的父亲——那位真正的卢仁,老卢仁,写了好多书的作家——搓着双手(手上已经抹上了透明的润肤霜,准备睡觉),笑眯眯地离开育儿室。他穿着一双绒面革拖鞋,迈着晚间悠闲的步子,缓缓回到卧室。他的妻子躺在床上。她略微抬起身子,说:“怎么样?”他脱下灰色睡袍,答道:“我们搞定了。平静接受。哎哟……真是肩头卸下了一副重担。”“太好了……”他的妻子说道,缓缓拉起蚕丝被盖住全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的确是卸了个大负担。整整一夏——短暂的乡村夏季大体上由三种气味组成:紫丁香花的气味、刚割下的青草的气味、干树叶的气味——整整一夏他们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即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向他讲明。这样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八月底。他们也曾故意绕个大圈,再一点一点朝那个话题靠拢,但他只要一抬起头来,他父亲就已经在假装饶有兴趣地轻轻敲击着晴雨表表盘,上面的指针总是指在暴风雨的位置上。他母亲这时则会溜开,躲到家里最隐秘的地方,让各房间的门都开着,一大捆零乱的长梗圆叶风铃草放在钢琴盖上也忘了收拾。又矮又胖的法语女家教常给他朗读《基督山伯爵》,读着读着老会停下来深怀同情地喊一声:“可怜的、可怜的邓蒂斯。!”她向他的父母提出建议,由她来对付这头小公牛,尽管她非常害怕他。可怜的、可怜的邓蒂斯没有唤起他的同情心,看她满怀教化之心地叹气,他只是眯起眼睛,用橡皮把画纸都擦破了。原来他在画她肥胖的上半身,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许多年后,有一年没想到他神志清醒,心情特好。花园里的索索响声唤醒了他的记忆,正是在高兴得有点发晕的心境下,他记起了在阳台上听女家教给他读书的时光。往事充满阳光,散发着甘草枝浓郁香甜的气味。女家教常用小刀把甘草枝削成小块,劝他含在舌下。有一次他在注定会吱嘎作响地迎接她那肥臀的柳条椅上放了几枚图钉,这几枚图钉和阳光和花园中的索索响声一道进入他的记忆。同时进入记忆的还有一只蚊子,叮在他皮包骨头的膝盖上,心满意足地鼓着血红的肚子。十岁的小男孩对膝盖上的任何情况都很清楚——那个发痒的肿块已经挠破流血了,晒黑的皮肤上有指甲留下的白色抓痕,还有划痕、擦痕,都是沙粒、小石子、尖细的树枝留下的签名。他想拍死蚊子,蚊子总是飞开,让他拍不着。女家教总是要求他不要乱动。在一阵发狂般的抓挠过程中,他露出了不整齐的牙齿——一位圣彼得堡的牙医在上面安装了矫正牙齿的铂丝——垂下顶着一头螺丝鬈的脑袋,五根指头一齐用上,在蚊子叮过的地方又挠又搓。女家教越看越害怕,缓缓朝打开的图画本探身望去,望见了那张她不敢相信的漫画.  “不,还是我亲自给他讲,”老卢仁答道,对她的建议没有把握,“回头再说,现在让他安静下来听写吧。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难以忍受,”老卢仁一字一板地念道,边念边在教室里来回踱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难以忍受。”他的儿子写着,差不多躺在桌子上,龇牙咧嘴,露出了箍在牙上的金属支架。“出生”和“忍受”两个词干脆空下没写。算术做得好一些。一个费劲找出的多位数长数字,经过多次尝试后,总会在关键时刻被十九除尽,不剩余数。这个过程中含有神秘的甜蜜感。  俄罗斯帝国的创始人是平淡无奇的希努斯和特鲁弗。俄语单词表里列着字母“yat”,还有俄国的主要河流,老卢仁担心儿子知道这些事情都不容否定的时候会像两年前那样发一通脾气。那一次正好是法语女家教初次露面,她缓慢而沉重地出现在楼梯和木地板吱吱嘎嘎的响声中,震得家里的箱子移了位,整座房子都充满她来了的气氛。不过这一次没有发生发脾气的事,他平静地听着。他父亲说了好多别的事情,把最有趣、最能引起他注意的细节挑出来说,中插着说了他长大了,要像大人一样用姓氏来称呼他了。儿子脸一红,眨起眼睛来,然后仰面躺倒在枕头上,张着嘴晃脑袋。父亲注意到他迷惑不解,也看到了他眼里噙着的泪水,便担心地说:“别这么乱晃。”但他没有流出泪来,一翻身把头和脸埋在枕头里,嘴唇冲着枕头吹出声来。突然他坐起身来,垮着身子,情绪激动,两眼闪着泪光——马上问在家里大家会不会也叫他卢仁。  于是到了这个沉闷、紧张的一天,他们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到火车站去赶开往圣彼得堡的火车。一路上老卢仁坐在妻子旁边,看着儿子,随时准备在儿子那张顽固地扭向一边的脸转过来朝向他时马上露出笑容。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这孩子突然变得这么“倔”,这个“倔”字是他妻子说的。他坐在前排座位上,面对着他们,披一件深色羊毛粗花呢斗篷,戴一顶水手帽。帽子戴歪了,但眼下世上无人敢把它扶正。他扭头看着路边粗壮的桦木树干飞驰而过,那些树长在一条沟边上,沟里落满了桦树叶。  “你不冷吗?”他母亲问。这时路朝河拐过去,一阵风吹得她帽子上的灰色羽毛现出轻柔的涟漪。“是啊,冷,”儿子看着小河说。母亲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动,正要伸出手整整他的斗篷,但一见他眼中的神情,飞快缩回手来,只是在空中捻弄着手指示意:“把斗篷拉高些,裹紧点儿。”儿子没有动。她不停地噘嘴唇,好让面纱不贴在嘴上——这是她的一种惯常动作,和面部痉挛差不多——望着丈夫,默默地求他相助。他也披着一条羊毛斗篷,戴着厚手套的双手放在一条花格呢旅行毯上,毯子从他身上缓缓地下了个坡,形成一个小谷,然后又轻轻地上坡,直盖到小卢仁的腰部。“卢仁,”他父亲强装快活地说,“哎,卢仁?”用盖在毯子下面的腿亲切地碰碰儿子。儿子往后缩缩膝盖。经过了些农民的小木屋,屋顶上厚厚地长着绿油油的青苔。马车又经过了那个熟悉的旧路标,上面刻的字(村子的名称和村民的数目)基本上看不清了。接着又经过了村里唯一的那口井,井边有吊桶,有黑泥,还有个双腿雪白的农妇。在村子的那一边马儿在慢吞吞地往小山上走,它们后面的下方出现了第二辆马车,车里坐着女家教和女管家,平时两人一个恨一个,现在紧紧挤在一起。车夫双唇“啪”地咂了一声,马儿又小跑起来。阴郁的天空下,一只乌鸦缓缓飞过残茬地。  火车站距庄园约一英里半,眼下这条路带着回响,平稳地穿过一片枞树林之后,在火车站这里和圣彼得堡公路交叉后继续向前延伸,越过铁轨,从一道栅栏下面钻过去,伸向无人知晓的地方。“想玩的话,可以玩玩木偶,”老卢仁讨好地对儿子说。儿子跳下马车,眼睛盯在地上,活动了一下斗篷刷痒了的脖子。他默默地接过父亲给他的十戈比硬币。女家教和管家一左一右笨重地从第二辆马车里爬下来。父亲摘下手套。母亲撩起面纱,注意着胸部发达的行李搬运工,他正在收拾他们的旅行毯。突然一阵风吹得马鬃竖起来,车夫深红色的衣袖也随风鼓了起来。  卢仁见月台上就他一个人,便朝摆着五个木偶小人的玻璃柜走去。小木偶的光腿被吊着,只等有硬币投入,便可活蹦乱跳起来。但今天它们的期待落空了,因为机器坏了,硬币白投了。卢仁等了一阵,然后转身走到铁轨边。他的右边有一个小女孩,坐在一大捆行李上,手托着胳膊肘吃一只青草果。他的左边站着一个男人,打着绑腿,手握马鞭,望着远处树林的边缘。几分钟后那里会出现火车来了的信号——冒起一股白烟。他的正前方,铁轨的另一侧,有一节黄褐色的二等车厢,没有车轮,已经在地上扎根,变成了一处住人的固定居所,一个农民正在旁边劈柴。突然,眼前的一切被一片泪水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眼皮发烫,不可能再看即将发生的情况——父亲手中的车票呈扇形展开,母亲用眼睛清点行李,火车冲进站来,搬运工把踏脚板搭在火车车厢门口,这样往车上上行李时轻松点。他四面张望着。小女孩还在吃苹果,打着绑腿的男人还在定睛望着远方,一切都很平静。他好像散步一样走到了月台的尽头,然后快速跑起来。他跑下几级台阶,那儿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火车站站长的花园,一道围篱,一个边门,枞树林——然后是一道小沟,紧接着是一座茂密的树林。  一开始他一头钻进了树林,身子刷过索索作响的羊齿草,淡红的欧铃兰叶子在脚底打滑。他的帽子耷拉在脖子后面,只用松紧带拴着。为进城他专门穿上了羊毛长袜,这会儿膝盖热乎乎的。他边跑边喊,小树枝划过额头时,就嘟嘟囔囔地骂几句小孩子的气话。最后,他总算停住了,喘着粗气蹲下来,斗篷遮住了双腿。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父亲说过的那个变化带给他的极大恐惧。这一天是他们一年一度从乡下返回城里的日子,这样的一天从来就不会快活。家里到处是出出进进的人,你非常羡慕花匠,他哪里也不去。和今天相比,往年秋天回城算是快活的了。他每天清晨和女家教一起散步—总是沿着同样的几条街,沿着涅瓦大街,然后取道河堤回家。这样的散步今后再也没有了。快乐的散步。有时候她建议先从河堤上开始,但他总是不同意——不是因为他喜欢从小习惯了的散步路线,而是因为他怕死了彼得保罗要塞上的那尊大炮,害怕雷鸣般的打炮  声。打炮时引起的巨大震动震得家里的窗玻璃哗哗响,能震破人的耳鼓——所以他总是设法(通过觉察不到的步速调整)在中午十二点打炮时到达涅瓦大街,尽可能远离大炮。要是变了散步路线的话,炮声就会在他刚到冬宫附近时袭击他。同样一去不返的是午餐后舒舒服服盖着虎皮毯躺在沙发上的沉思。时钟敲响两点时,盛在银杯里的牛奶味道特别可口。敲响三点时,就乘敞篷马车出去兜风。现在这一切都被新事情取代,这些新事情他不熟悉,所以觉得可怕。那是一个他觉得不能忍受、无法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要上五节课,还有一群小男孩,比他最近遇到的袭击他的小男孩更可怕。那是七月的一天,就在乡下那座桥上,那群小男孩围住他,用玩具手枪瞄准他,朝他射击。他们使坏,把玩具子弹头上的橡皮吸盘拔掉,小棍一样的玩具子弹就直接打在他身上。  林中寂静潮湿。他喊够了后,逗着一只小甲虫玩了一阵,小甲虫不安地动它的触角。然后他把小甲虫压在石头下碾碎,听到一声带汁的破碎声。他想再听听刚才的破碎声,便颇费了些时间碾那只小甲虫。又过了一阵,他发现下起了毛毛雨。于是他从地上站起来,找到一条熟悉的小路,跑起来,树根不时绊得他跌跌撞撞。他隐隐产生了报复的想法——返回庄园去,藏在那里,在那里过冬,靠吃储藏室里的奶酪和果酱活命。小路弯弯走了十来分钟,出了树林,下到河边,河面上全是雨点打出来的圈圈。五分钟后,锯木厂进入视野,厂里的人行小桥上锯末可以没过脚踝。小路又蜿蜒而上,再穿过光秃秃的丁香树丛,就到家了。他顺着墙悄悄走过去,看见客厅的窗户开着,就贴着排水管爬上去,爬到油漆剥落的绿色窗楣上,再翻过窗台。一进客厅,他停下来听。一张他外公的银版相片——络腮黑髯,手握小提琴——垂目盯着他。可当他从一侧看相片时,它就完全消失了,化入了玻璃里——他觉得很有趣,也有点伤感,每次进客厅都躲不开这种感觉。想了片刻后,他动了动上嘴唇,箍在上牙上的铂丝跟着上下动。他小心地打开门,听到有回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主人才刚离开,空落之声就忙不迭地占领了这房子。他沿着走廊飞奔过去,冲上楼梯,跑进阁楼。阁楼很特别,有一扇小窗户,往下可以看见楼梯,可以看见闪烁着褐色光泽的楼梯扶手曲线优美,盘旋而下,消失在楼下阴影里。整座房子里极其安静。

编辑推荐

  作者流亡岁月第一部成熟长篇他作,天才、迷醉、疯狂和毁灭主题感伤故事,纳博科夫包含、散发最大“热情”的俄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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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总计61条)

 
 

  •   《防守》
  •   这次特价买了很多书,囤书中
  •   消遣看看那
  •   還不錯吧!
  •   实现梦想系列
  •   第三部小说《防守》
  •     6.8元从亚马逊购入。买之前除了知道是讲一个棋手的故事之外,并没有更多了解,完全冲着纳博科夫的名字去的。所以读下来更有捡到宝的喜悦感。语言极其精妙,尤其是描写卢仁的象棋世界,脑中步步为营的着法,现实中的种种幻象都刻画得很到位,一些句子常让我有拍案叫绝的冲动。翻译也很好。纳博科夫作品中,此书可以列为继洛丽塔之后我的又一大爱了。
  •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在其名作《防守》(The Defense)中创造了一位不幸的天才棋手——卢仁。卢仁孩提时跟着姨妈偷偷学棋,为了避免父亲发现,将心爱的棋盘埋在花园里。而这种怀旧式的梦靥在成年后不时入侵他,要将他唤醒。他天赋极高,棋艺精进,成为国际大师,而灵魂却不成比例地萎缩,在身边筑起了围墙。他敏感,好幻想,几乎毫无生活能力——并没有成为作为儿童文学作家的父亲叙事体系中的那个应成为的人。而性格上的不堪一击,可以看做卢仁拒绝被父法同化而付出的代价,一笔“分期付款”的债务。而拒绝向父亲认同,必然于实在界中留下残余,象棋在这里扮演了这一角色。自然,作为实在界之“物”的象棋,不是实体甚至不是隐喻,而仅仅是一个不可抵达的空洞。它频繁出现,甚至卢仁的整个生命都是围绕它旋转。主体并不知晓自身与实在界的相遇,就像卢仁习惯下棋并将之作为职业,他触摸的永远是某种已经先在的东西:它平静地流淌,而浸淫其中的他却一无所知。在卢仁因对弈身心俱疲、濒临崩溃之时,他梦见了“一个孩提时噩梦中常见的人”,这是实在界与象征界的纠缠。
      在卢仁“康复”后,几乎遗忘了过往的一切,文本似乎获得了久违的和谐。纳博科夫曾轻蔑地说起“弗洛伊德学派的小后生们”,对精神分析不屑一顾,却在前言中提醒读者“磨砂玻璃窗意象”。磨砂玻璃窗是卢仁新婚居所的一个装饰:“浴室的窗户下半截是闪亮的蓝色磨砂玻璃,上半截却是透明玻璃,还有裂缝。”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和象棋棋盘很类似。实在界以棋盘的形式“显现”,而这里没有隐喻,只有“显现”本身。卢仁依然为实在界所围绕却一无所知,但“裂缝”的存在正是实在界的绽裂,是投入他平静生活湖心的一粒石子。这里还看不出什么变化,那么往后翻页,直到卢仁自杀的一段:记忆逐渐恢复后,卢仁“被安置”在与崩溃前的对手前,去完成之前悬而未决的棋局;他最终逃回了家,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并“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坚固的磨砂窗玻璃”上砸了一个“星状的黑洞”。实在界的扑面而来已无可避免,而主体亦为了布置一道可靠的“防守”,迎向“原质”,让实在界刺穿了象征之网,把“裂缝”干脆变成了“黑洞”。卢仁临死前,实在界终于“现身”:“只见整个深渊分成了深色和浅色相间的方格。”象棋及其作为隐喻所指的象征物象,就是“一小片实在界”,是卢仁的“肉中刺”,是从未还清的债务。此刻它作为它本身所是显现,而卢仁既拥抱了也失去了它。他迎向死亡,“在卢仁松开手的那一时刻,在冰凉的空气灌进他嘴里的那一时刻,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亲切地、坚定不移地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永恒。”卢仁扑向了“大他者”,融入原质,在肉身毁灭之际与自己和解。所有的焦虑都戛然而止,“主体与实在界的相遇乃是主体的无意识过程对死亡或不可能性的提早赎回”,而死亡本身,则成了这一系列“演习”所必然引向之处,这一刻,我们才回到我们。
      
  •     这本书看到这里,放弃了,我退守了。
      一个很容易赢得读者的关于个人成长的竞赛题材,但没有写成同样讲棋手的茨威格「象棋的故事」那样精致而触动人内心的小品,茨威格也在写一个平庸的棋手,但其实只是为真正的主角铺垫。而本文却真的一笔一笔地在写一个白开水一样的人物,卢仁,从出生到结婚,而且一写到底,平淡至极。卢仁这个人物,不由让人想起电影「热带惊雷」中小罗伯特•唐尼评价本•斯蒂勒的话:"与其他人不一样,你演的是一个真正的傻瓜"
      除此之外,情节简单而不现实,人物的心理变化梦魇般混乱,卢仁是作者随意编造而不是倾心创造的一个人物,没有在主人公身上看到作者的一丝感情,剩下的只是随心到信手拈来的语言和丰富到琐碎的细节。
      本可以在普遍意义上描述和探索人性随着成长趋于保守的变化,但无疑,这种探索只满足自己是最容易的。纳博科夫选择了捷径。
      与「斩首之邀」一样,「防守」也是纳博科夫的一篇文笔炫耀贴而已。字字珠玑却没有高潮的华丽篇章中,我仿佛看到纳博科夫高傲的脸上,一丝略带轻蔑的笑容一闪而过。
  •     《防守》并不是一本象棋小说,如果你同意这是一本技巧上很卓越的作品。
      这很好理解,因为纳博科夫本人的象棋技术并不像他故弄玄虚的那么好,在康奈尔的时候,遇到一个地区性的冠军对手,他都是以被秒杀计的。他擅长的地方是编写棋题,而写棋题和下象棋完全是两码事,就像你随意从暴雪的开发团队里挑位技术人员出来玩“魔兽争霸3”,说不定他连“疯狂的电脑”都玩不过,更别说什么地区性冠军。
      《防守》的主题是命运,当然了,纳博科夫总是在写命运,就像菲茨杰拉德绕来绕去都是在写人生一样:《菲雅尔塔的春天》写命运中的种种邂逅;《玛丽》写命运用回忆编织出的诱惑;《绝望》写命运的滑稽。而《防守》,则展示了命运中“似曾相识”的力量。
      “似曾相识”到底有什么力量呢?法语里有个词专门描述这种朦胧缠绵的感觉:Déjà vu,它往往是一见钟情的种子,是浪漫乡愁的引子,是奇思妙想的火花,总之,是一种引人想入菲菲的美妙力量,但在《防守》里,它却把卢仁带向死亡,而这种扭曲,也对应了小说里卢仁把父母的爱意和关怀,把世界五彩斑斓的表象,把外界渴望理解他的接触,都看作是种种恶意的防守姿态,卢仁的世界就像一盏恐怖的镜子,任何美妙的东西映在上面都会变质。
      《防守》整部书的结构像是两段落的乐曲,B段重复了A段的动机,但却隐藏在各式各样的装饰音里,一遍略过时很容易以为那是完全不同的旋律,而A段里悬在半空中的进行,也在B段里以卢仁的自杀彻底解决,薇拉在信里说《防守》是俄国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作品,而那一刻就发生在卢仁与图提拉决战崩溃后在医院里苏醒的瞬间(同时,这刻也是A段和B段的分界点),从那时起,整个世界悄无声息的清空了棋盘,只为和卢仁的对弈重新开始,博伊德已经在他精彩的传记里为我们指明了这种一一对应:
      1. 第一眼看到的大胡子疗养院医生对应当年在阁楼里找到他的农民
      2. 窗外的数目同老家庄园的一摸一样
      3. 以及作为他象棋启蒙老师的姨母被苏联朋友提起
      4. 还有他又开始隐藏的袖珍棋盘
      5. ……
      x. …………….
      这种抓住“现在”看向“过去”的似曾相识,大概就是序言里纳博科夫神秘兮兮提及的“逆向分析”,也大概是纳博科夫最有趣和无聊的部分:要看懂他,就必须照他的方式来。
      我们都记得他所说的那个油画理论:看画的时候,整部作品一眼就收于眼底,而看小说,每次却只能看到一小部分,其他的都笼罩在黑暗中,你永远无法像欣赏一幅画那样欣赏一部小说,除非,你已事先强行将整部小说的情节和种种细节牢记于心,再真正开始这篇小说的阅读,阅读纳博科夫是重复的过程,在他的宇宙里,阅读三遍大概等于其他作家的一遍。这也是他对于读者的期待,而《防守》这部小说则完美对应了这种理论,只有按这个方式,整部小说的主题和华彩才可能被理解。由此,《防守》这部小说本身也像极了一道棋题,无数个纳博科夫的幻象同时与万千读者对弈,读者们只要付出足够的时间,穷尽各种套路,总能看透种种花样和旋律。
      但被看透?这太不符合纳博科夫的性情了,这种来得过于轻松的胜利也足以让我们警觉,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别的?
      当然还有,《防守》中隐藏着前世来生的主题,最后一道不可攻破的马其顿防线,高筑于人类意识边缘的天险之上,这也颇像游戏中的隐藏关卡,专为骨灰级的玩家设计,在被呵斥为“迷信”或“胡说”之前,有必要从两方面对“来世”作一些辩解:首先,从心理层面,“来世”是一种人人嘴巴上都说不信,心里却又默默希望其存在的东西;从概率层面,我和你打赌“来世”是否存在,绝对不会输,存在,来世里我赢,不存在,我们则无法见证结果,这是一个残缺的博弈。
      进入这道隐藏关卡有两条路,一条是博伊德指出的:“卢仁死去的外祖父在以某种方式将外孙引向象棋,而死去的父亲则以某种方式将儿子引向他要娶的那位女子。”
      1. 在卢仁与图拉提的决战中,音乐的意象一直在翻滚
      2. 在祖父的去世周年音乐会里,卢仁第一次接触了象棋。
      3. 未婚妻陪卢仁散步时,模糊想起的一部童书,正是老卢仁的《托尼历险记》
      4. 卢仁和妻子结婚后,悬挂在卧室里的木刻,正是老卢仁内心深处梦想着儿子的形象
      5. …………
      另一条路,则是主人公的名字。
      小说第一句“令他最感震惊的是从星期一开始他就叫卢仁了”足以引起所有人的疑问:他之前的名字是什么?如果我们从小说第一句就采取逆向分析,便会像楚门驾船驶向天边一样猛然撞在绘满蓝天白云的墙壁上。但是,这扇阻挡我们的墙壁其实是通向另外一个维度的大门:卢仁一直想回到被人叫做卢仁之前的时光,回归的主题一直在小说中回旋,他曾在上学前潜逃回庄园,曾在决战之后意识恍惚的想要回到乡间的家,都以失败告终,他仍是卢仁,而在他跳楼自杀之后,“亚历山大 伊万诺维奇”,人们却这样叫他。卢仁在第一句,亚历山大 伊万诺维奇在最后一句,这个倒置的结构给出了一切的答案。
      对于卢仁这种“A skin too few”的人,唯一适合他的只有子宫里的温暖,他一直想游回去,便尝试从空间上控制时间,却每每铩羽而归,而在空中下坠的瞬间他却不无惊奇的发现:生前和死后似乎是同一片黑暗,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证“似曾相识”的力量,而人们所呼喊的名字:“亚历山大 伊万诺维奇”,正是他如愿以偿后,从彼岸传来的凯歌的回音。他最后一刻绝望的以“放弃”所作的防守姿态,却误打误撞的成为了对命运最凌厉的杀招,并一招制胜,纳博科夫曾在自传里说:“时间的监狱是球形的,为了逃出去,除了自杀,我尝试了一切。”于是他把这不敢尝试的一种方法给予了心爱的主人公,小说的结局也由此走向开放:若无前世来生,命运残酷的绞杀了卢仁,若有,卢仁在最后一刻赢得了命运的棋局。由此,这部小说到底是表面上的悲剧还是隐藏的励志剧,也取决于你对于“前世来生”到底怎么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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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时读完这部小说就来做一番评论似乎有武断之嫌,我欣赏纳博科夫的细读之道,但同时坚信不疑的是,辨识一部小说和玩味一部小说好坏完全是两回事,那简直是奠基于阅读经验的一种直观,二流小说散发的平庸气息会让你那么轻易地嗅到。有些话不吐不快,因为纳博科夫先生在《防守》的序言里得意非凡就写作技艺进行多个层面的自我赞美,这让我这个粉丝未免觉得有点脸红。
      
      一: 开头几节就太平庸了,一个颇具天资的孩子怎么度过童年,如何受压抑,如何孤独,然后如何走上象棋之路。这是回忆录的开头,却很难成为一部优秀小说的开头。它不像《洛丽塔》、《斩首之邀》的开头,也不类同与戈里高尔早晨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虫子这种举重若轻的开头,它更是纳斯捷尔纳克式的开头——用纳博科夫本人的话说:《日瓦戈医生》是多么苦燥乏味的肥皂剧。
      
      二:纳博科夫在序言里谈到:“事实上,即使是在那些对国际象棋一窍不通的人或者那些憎恶我的其它所有作品的人眼中,卢金也被认为是讨人喜欢的人。他笨拙、无知、其貌不扬——但是……在他那粗糙、苍白的皮肤背后,蕴藏着某种鲜为人知的天赋。” 非常遗憾的是,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却对卢金没产生太多的同情之感,也不觉其多么讨人喜欢。这首先在于这个沉迷于棋艺中的人除了象棋几乎不懂什么,也几乎不会做什么,像一块坚硬的自足的石头,远离社会正常交往,他的“防守”情态毫无激情可言,这使他的形象干枯,像极了托尔斯泰笔下伊凡伊内奇这样没有灵魂的“物体”。我们可以把《防守》与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做个比较阅读,后者的主人公尽管与卢金一样坚硬甚至冷酷,但浑身充盈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同情,讨人喜欢。而显然,卢金不能带给我这样的感受,甚至会让我对他感到厌恶。在这部小说中,纳博科夫描述卢金的叙事视角是多样化的,在故事人物,包括他的父亲和妻子,尤其是后者,以妻子(她母亲、父亲和他是一个相对统一的视角)的感受来描述卢金,尽管突显了这个象棋手天才式的与世隔绝,但同时也会让我们感受到这个天才给这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女人以及她的家庭带来的悲剧意味,是的,连亲吻时口唇接触的部件都由这个天才来规定,天哪,这个可怜的女人!纳博科夫如此处理叙事视角必然会让我们萌生对卢金的厌恶之情,再看看《月亮与六便士》的视角,的确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三:《防守》这部小说可以按主人公的生活经历大致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卢金和他的父亲(以及姨母等),二是卢金和她的妻子(以及丈母等)。纳博科夫在序言里不无得意地谈到:“在接近第四章的结尾,在棋盘的一角,我走出一个意料不到的棋步,16年的光阴在一个段落中一笔带过,少年卢金一下子变幻成一个无精打采的成年人……在同一个人说话(是一个女人,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铁桌的手提袋里推断出来),直到第六章我们才与这个女人相见。”毫无疑问,纳博科夫以走棋的方式来安排情节,但他的棋艺似乎太过糟糕了,优秀的棋手必然会要求每个棋步之间紧密的连续性,而所有棋步一步步推动出一个不可拆分的严密整体。可是在《防守》的棋步安排中,我们会发现小说这两个部分的棋步尽管有联系,但却不那么紧密,不无疏隔之感,卢金的生命尽管是一个连续的、有逻辑的进程,但他生命的这两个部分却由两组完全不相识的人来表现,而且纳博科夫在这不太相关的两组人身上用的笔墨不可谓不多,让人无法简单略过,但他们又无法形成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这带来一种叙事上的断裂,使小说的表现力又大打折扣了,可以说,这是一个太过松散的结构。
      
      四:细节,感受到里面有一些福楼拜的东西,但显然纳博科夫没福楼拜做的好,具体再谈吧。
      
      
      
      
      
      
  •      常听说人生如弈,人世如棋。观棋不语、落子无悔都是生命中的大境界。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洛就常常通过棋牌之道来窥探出罪犯们隐秘的内心。然而,棋局毕竟不是人生,棋局可以重新来过,而生命只有一次。真正以人生为棋局,生死无忌,以棋局为人生,乐此不疲的究竟又有几人?
      
       年少时读阿城的《棋王》,感动于主人公王一生对象棋的深深痴迷,尤其神往的是他以一敌九的盲棋大战。真的能够在一件事情中“忘其一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呵!小小的棋盘上演绎的,是个人同世界的较量,纯真对虚假的抗衡,创造与平庸的博弈!现在想来,阿城的《棋王》同好莱坞的《阿甘正传》一样,不过是一部成年人的童话罢了。童话固然有着美丽的结局,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结束。相反,王一生与社会的决斗才刚刚开始。他同冠军老人的比赛在老人的请求下以和局而告终,这种妥协其实大有深意。成名后的王一生又会有着怎样的一生?是成为大师、名人而逐渐泯然众人矣,还是继续保持着一颗饱经沧桑的童心?小说没有提及,只是以漫漫的长夜而结束,在黑夜中,我们看不清王一生未来的路何去何从……
      
       后来读茨威格《象棋的故事》,突然明白,所谓个人同世界的对弈,其实仅仅只是一个人自我放逐的孤独游戏。在小说中,被纳粹关押的B博士无意间获得了一本棋谱,在无聊中,他开始同自己下棋,最终竟练就了一手惊人的棋艺。然而,在一场同象棋大师的对决中,分明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的他却犯下了一个低级的错误。原来,B博士心中的棋局已经逐渐脱离了现实的棋盘,那是更加激烈的较量、更加玄妙的诡计、更加精彩的攻击。这是他自己的秘密棋局、遵循着自己的游戏规则——他和世人所下的,从来就不是同一出棋!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后来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听,朋友说,美好的故事都应该有着一个美好的意义,我想了想,告诉她,人生本来就是自己同自己的对弈,只要下出最好的棋局,谁胜谁负也就并不重要了。回想起来,真正打动我的,其实仅仅只是B博士向世界推枰认输时那从容、优雅的深深一躬,这么多年了,我一次次在心头描绘的,一直是他诀别众人时那谦逊、寂寞、淡定而绝决的背影。
      
       今天,读完了纳博科夫的《防守》,久久无语。其实我早已懂得,这种最孤独的游戏远远比想象中的残酷。但纳博科夫的这篇小说依然震撼了我,它就像一篇悼词,被用来祭奠那些死在棋盘上和终将死在棋盘上的棋手们。
      
       与B博士不同,主人公卢金少年成名,象棋对他而言,不是苦闷的消遣,而是虔诚的献祭。他同B博士一样都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失败,但B尽管落败,却成就了心目中的完美棋局,而卢金不同,他的深谋远虑在对手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是的,重新定义世界的人不是王一生式的天才,就是B博士式的“疯子”,但卢金都不是,他只是一个一败涂地的傻子。他想结束自己的象棋生涯,他想回家,忘掉一切关于象棋的人和事,忘掉自己童年的梦想与青春的追求,那些不过是一场幼稚的梦罢了。梦醒了,人却要活下去。就去接受一个平凡人的命运吧,去娶一个善良却平庸的女人,找一份简单而自足的工作,满足于日常生活中一个个小小的幸福与琐屑的快乐……然而,只有他最清楚,这些只是逢场作戏。即使是电影中一个象棋的道具,也能让他泪流满面,牵引出内心深处被岁月生生活埋的秘密。作为一个失败者,他不仅无法防守对手咄咄逼人的进攻,而且也抵挡不了象棋的诱惑,离它越遥远,就会越怀念,一种痛彻心扉的怀念……于是,卢金背着妻子,在同假想敌的精神较量中继续研究着那盘输掉的棋局,试图去赎回那些曾经属于自己和曾经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卢金最终也未能破解这盘败局,下出B博士那样“世人皆曰‘昏招’,而我独曰不然”的好棋。他再一次失败了,最终以自杀来逃避那对象棋深深的爱。这是他最后的防守,在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后,作为一个秘密的棋手,他又死在了那个永远属于自己的棋盘上——一切都如同父亲为他写下的那篇童话,那是他生命中全部的祝福与诅咒。因为,对于棋手而言,结束棋局就是结束生命,只有一个真正的棋手才会以生命为代价来退出这场漫长而残忍的比赛。
      
       离开时,棋手卢金亲吻了妻子的双手,生活已经教会他不再像初恋时那样,匆忙中吻住了恋人的手表,但它从来没有教会卢金如何去热爱自己。当众声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卢金房间紧锁的大门,他的跳楼远没有B博士离开时的从容,而是充满了忙乱与滑稽。但我仍然喜欢小说最后的结尾:
      
       “ 门被撞开了。‘亚力克山朵夫·伊万诺维奇,亚力克山朵夫·伊万诺维奇!’几个声音在叫喊。但是没有亚力克山朵夫·伊万诺维奇。”
      
       ——这是一个真正“棋手”的死法,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存在的,只有天地间永恒而沉默如斯的棋局。
      
  •     从明天起,他就要被叫做卢任了。少年卢任出身优渥之家,阴郁叛逆,自闭敏感,直到某一天,命运为他安排了一场艳遇——他遇到了象棋。象棋拯救了卢任黯淡的生命。
      像许多早慧天才一样,卢任的特异之处疯狂生长,内心却停留在少年阶段,呼呼冒着股执拗的青少年气。三十岁,那个总是自我保护过度的孩子长成一位享誉世界的象棋大师,尤擅防守。他引起了一个俄国小说中常见的好姑娘的好奇、温柔与怜悯,这三种情感配出了一种神奇的药水,让她在错误的吸引中越陷越深。他爱她。被坏孩子投石打中,他追赶不及,一路泪奔,说那是丘比特的箭射中了他。他“通知”她,她“将成为他的妻子”。他抓过她的手深情亲吻,又冷又硬——那是她的手表。结婚了,教堂看门人躬身向他索要小费,他温柔地伸出一只宽厚手掌,放在那人掌心。
      他是人棋合一的棋手,半人半棋的怪兽。世界作为棋局而存在,他从世间万物中看出棋盘棋子来。深入化境的结果,并非羽化登仙,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丧失理智,被棋吞噬。好在他有一个完美的妻子,她总是那么温柔地照料他,用爱的力量包裹他,将他拉向尘世中最简单的小幸福。他的确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然而,象棋也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撕扯着他的神经与神智,直到一场彻底的大崩溃将他击倒在地,两败俱伤。
      他们让他相信,象棋是他的毁灭者而非拯救者,它与他是你死我活。他必须绕开占据生命大半的象棋人生,回忆他那“消了毒的童年”。然而,命运一再派出童年的见证者出现,他们出现的全部意义就是不断提示他童年中与象棋的那场遭遇。她教他用正常的视力看世界。她给他看世界地图,他发现“锡兰像印度鼻子里掉下的一滴鼻涕”,世界山脉的布局中具有“某种理性的模式”。她给他看世界名著,他说他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和《死魂灵》。她告诉他各种花草树木的名字,他小心地嗅着大丽花,担心它“会吃人”。她带他参加生平第一次参加的聚会——唉,碰到小学同学,非要谈谈那个少年象棋天才。她带他看生平第一次看的电影——两位绅士中间偏偏有一盘解不开的象棋死局。她讨厌的老熟人登门拜访,居然拐弯抹角地认识他的姨妈——他的象棋启蒙老师。他逗小孩子,小孩总也无动于衷,像极了邂逅象棋之前的小卢任——直到他在旧衣服衬里中翻出一盒袖珍象棋。他惊觉命运的阴谋,为自己更为对妻子的爱,展开最后的防守。天地间布满命运的密码,那是另一个高超的棋手,一旦看到了就无法假装没有看到。于是他动用了最后的自由——退出游戏,结束生命。纵身一跃的瞬间,他看到明暗相间的大地状如棋盘,迎接着他的到来。
      然而这不是一个象棋的故事,也不是一曲爱情罗曼司。正如真正的对抗不在白子与黑子之间,而在棋手与棋手之间,它也是场令人屏息的侦探悬疑剧。
      《防守》是一本野心勃勃的小说,在这里,纳博科夫公然扮演一个冷酷的上帝,对他退避三舍的主人公展开凌厉的进攻。他赋予卢任非凡的天赋,这天赋让他走向毁灭的渊薮。他向卢任透露命运的密码,神秘的讯息,如同叫醒一个高空漫步的梦游者,展示他梦醒后如何无路可走。被创造者向他的创造者投去惊恐的一瞥,人物与他的作者的博弈,棋手与真正对手的相遇,造就了文本不可思议的一刻眩晕。如此看去,《防守》又是个神秘的哲学故事。它通向的,是深不可测的人生局限,直指人类那看似无所不为的意识之可悲的痛处。
      熟悉纳博科夫的读者自然觉察到卢任与纳氏本人的“某种相似”。没错儿,他们共享了俄罗斯童年家庭生活场景,一位肥胖的女家庭教师,流亡生涯,一个伸手要小费的看门人,一个用爱博弈的好妻子,对象棋艺术的痴迷,与现实生活的疏离……然而,所有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对我们的主人公都构成了一种伤害。纳博科夫完美的童年变成了卢任的毒药,他天使般的父母变成了小卢任最大的敌人,家庭女教师变成敌人的帮凶,理想的妻子变成致卢任于死地的关键一步棋,辗转全世界对卢任来说只是从一个阴暗的象棋咖啡馆走向另一个咖啡馆,远离俄罗斯并没有给卢任带来任何怀恋与感伤,纳博科夫的象棋天赋成为促进小说艺术与思维方式的一枚利器,而卢任对象棋的天资与痴迷却使他的头脑沦为疯狂。纳博科夫婚礼上那个祝福他并伸出手来的看门人出现了,天真的卢任放上了自己的手,而纳博科夫当初则微笑着对他说了声:“很好!”——他当然知道这只手在等待什么,也更了解自己的口袋里没有剩下一枚硬币。
      显然,卢任是纳博科夫翻转了的形象。不是截然相反的大反派,而是拧转成90度的镜子中反映的映像——苍白而脆弱,“他全心致力于那些人所不知的技艺”,却毫无自拔之力。
      我们看到过太多天才毁灭的故事。杰出的头脑沦为疯狂,我们说,那是“精神的重力”。艺术在为我们提供栖身之地的同时,也引诱无力驾驭天赋之人成为尘世生活的逃遁者;艺术与生命的紧张形成恶性循环,唯有死亡才能解决。作为一个艺术天才,纳博科夫早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他也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追求个人幸福的天才。天赋从来无法伤害他,尘世生活中最庸常琐碎的细节也能给他审美的狂喜。没错,他不会开车,不会打字,不接电话,不写信,不会谈判,处处得罪人,然而这并非他的笨拙——他有薇拉,深知一个好妻子的使用法则。
      在《防守》中,他让他翻转的镜像走得太远。卢任的生命在沉闷无望的生活——神奇无限的象棋艺术——疯狂的沉湎——婚姻生活的治愈——象棋艺术的报复的接替中急速扭转,演奏着紧张的赋格曲,从生活的正题与艺术的反题,走向死亡的合题。纳博科夫残酷么?我觉得不。
      卢任之死,虽然悲惨,却是对众神的游戏的最佳防守。小说开头隐瞒了卢任的名字(卢任是父姓),并在情节展开中多次避开了它,结尾处,卢任坠楼的一刻,妻子与客人们砸开房门,他们呼唤着那个被作者抹去太久被读者期待太久的名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这里,纳博科夫处处抖落的小线头,终于可以被优秀读者们一一拾起,在繁复的凯尔特织物之中找出最初编织进去的那根藤丝——在命运那恶性循环的圆环上,卢任的死于首尾相接处打开了一道裂口;与命运(或作者本人)相抗衡的棋局中,卢任的死在棋盘上画出一条逃跑的弧线,为自己召回了那个被抹去的名字——在卢任还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时候,什么也不曾发生,生命还有无限可能。
      卢任的悲剧,人生时刻都在上演——生命的棋局中,我们何尝不是那个自以为是棋手的棋子?在纳博科夫的棋盘上,卢任的防守成功了,他没有下坠,命运的螺旋旋转上升,天才只能跌向高处,这是天才的哀歌,也是颂歌。
      现在,让我们把那首诗稍作修改吧:
      棋子看见棋手
        伸舒手臂主宰着自己的命运
        它知道那严苛的规则
      在约束着自己的意志和退进
        它决定退出比赛,逃出这张棋盘,
      却不知黑夜与白天组成另一张棋盘
        牢牢将棋手也囚禁在了中间。
      历数纳氏小说主人公,除了普宁,无一幸免于难。不过,对于那些被艺术之光环绕的人物,死亡总是以释放者的温柔面目出现的。即使恶人亨伯特,也被允许每年假释一回,享有在天堂小径上散布的机会。恰恰是出于对卢任大师的敬意,纳博科夫让死亡释放了他。这一回,那个看似冷酷的纳博科夫,再次将他的温柔与悲悯小心埋藏在纹理的最深处。
      2009/5/20
      
  •     纳博科夫的东西总让我犹豫不解。《斩首之邀》曾在最后一页给我留下了一片迷茫;《防守》也一样,直到卢仁自杀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他会为我们奉献一场精彩的棋局,一场他下完了才会死去的棋局。然而与他乐呵呵的因挖蘑菇而死的父亲所想的不同(也与我所想的不同),卢仁不是因为最后一盘棋而死,而是为了逃避它而死。多么讽刺,先前的一切意义顿时土崩瓦解。卢仁,胖乎乎的卢仁,邋里邋遢的卢仁,遭到妻子幼儿般宠爱的卢仁,却比任何人更先发现了这一场可怖的棋局。昏迷复又醒来的经历让他初次明了——他的生命不过是受人摆布的棋子,不论榨尽他汁水的瓦伦提诺夫也好,对弈时纯粹智力的愉悦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在将他拖向一个深渊,在那儿躺着他的黑白相间的永恒。也许他并不傻,那些笨拙只不过是他防守中的一步;然而精心构建的防守并没有奏效,棋手最终死于他的幻觉,那个在第一句话就决定他命运的名字。
      http://thebella.blog.163.com/blog/static/383040022009111010136734/
  •     纳博科夫国际象棋造诣颇高,小说成型后,曾有出版商建议说如果把国际象棋变成小提琴销路更好,纳博科夫没答应,所以我们才看到了这部为国际象棋量身定制的《防守》。小说的前几个章节描写了棋手卢仁孤僻的童年,很吃惊为什么老纳可以把一个孩子的心理描写得如此精准,是他体验生活实在细致入微,亦或他只是写出了每个成年人心目中的童年该有的样子?
      
      读小说的过程中,我还饶有兴致地学了些国际象棋的基本着法。给我的感觉是,和中国象棋比起来,国际象棋局促又礼貌。局促是因为棋盘较小,棋子间隔也小。在盘初两军挺卒尚未正式开战时常常无子可吃,只好频繁换子来打开局面。礼貌是因为将军(check)的动作。盘中如果有将军的话,被将者必须解王的围,而不可另谋他着,以防猝死。在盘末杀王时,进攻者也只需确保将军后对方的王无处可走即为胜利(checkmate);如果进攻者并未将军,但对方却无处可走即为逼和(stalecheck)。国际象棋并不需要像中国象棋那样真的去“杀”王才算胜利,但却是步步为营。
      
      象棋的着法暗示了小说中大师卢仁的命运。卢仁的心智在事发后受损,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水平不高的业余选手对垒“命运”这样的大师。他常常感觉自己隐约知道些什么,却看不透对手往下五步的所有变招;他竭尽全力想要摆脱命运的枷锁,却被对手防得滴水不漏;他苦思冥想出一个完美的防守体系,却没想到对方不按套路出牌,完全打乱了自己的阵脚。“命运”以局促而礼貌的步伐包围自己,他无力还击,才选择退出。至于退出的理由,他可是个有病的艺术家,常人怎能琢磨得透。
      
      http://imapollo.blogbus.com/logs/47746816.html
  •     象棋的魅力,是一种时间的同在性。落子的同时,一盘棋已经下完,所有回忆的重现,一丝不苟地交织着对未来的预见画面。如果对方的落子正中下怀,那么自己所做的只是一个重复的动作(预见在循环中变成了记忆),只要在自己的掌握中,所有的路数只是先走后走的区别,最终要抵达的永远是将死对方的王。但如果这是一盘框型结构的棋局呢?不管算计有多高明,只要你在下棋,输赢只是先出哪颗子的区别,在另一个空间中,你正一步一步走向自将的结局。这是不可能改变的命运,因为真正和卢仁一较胜负的是作者——这个棋局的设计者。前言所提的“卢仁防守”,我直到最后一章才与卢仁一同意识到其真正的含义。当他发现生活变成一盘象棋时,对方的兵早已换成了皇后,就在自己的斜上方,而他只能一格一格地缓慢移动,吃力地破解密码,每破解一次就多出一条缝隙让对方来将自己,直至缝隙越变越宽,它被撕成了规整的长方形,通向无路可退的深邃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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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命的“防守”
      
      关于纳博科夫的《防守》
      
      
      
      
      赵松
      
      
      
      
      
      纳博科夫向来给人以傲慢自负的感觉。他关心纯粹意义上的艺术价值。文化圈子里的很多名声大噪的时髦东西,在他看来不过是围绕着那些二三流人物的无聊噱头而已,还不如自己没事儿去捉捉蝴蝶来得有趣。他是个孤僻的人。他喜欢这种自我状态。离开俄罗斯之后,在没出名之前,以“西林”的名义默默写作。即便后来在美国成了著名的纳博科夫,他也仍旧与周围环境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他以文学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很好的保护罩,隐蔽了个人的生活。对于那些试图从他的作品里找到他个人生活的影子的人们,他向来是不屑的。他讨厌这种窥视的方式,太庸俗;他轻蔑地认为这对于理解作品毫无益处。他也不大愿意接受采访,更愿意通过信件回答一些书面问题,有时还喜欢正话反说,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要保留好自己的那个世界,只允许蝴蝶飞进来。他始终都是其自我世界的出色的防守者。
      
      在小说《防守》英文版的前言结尾处,他毫不掩饰地嘲讽道:“弗洛伊德学派的小后生将开锁的玩具装置当成了解读小说的真正钥匙,他们毫无疑问会继续把我的父母、我的情人和一连串的我自己漫画化,并将我笔下的人物和这些漫画形象等同起来。为了让这些侦探进展顺利,我不如现在就承认,我把我的法语女家教、我的袖珍象棋、我的好脾气和我在自家有围墙的花园里拾到的桃核统统赋予了我笔下的卢仁。”在小说开始之前,就给那些不开窍的大嘴巴们备好了堵嘴的木塞。他喜欢跟那些所谓的评论家玩点刻薄的小游戏,有空就会揶揄一下“那些为了赚钱而写评论的人”,在前言里备好了他们想要的信息,让他们“省些时间和气力”,因为“这些人……遇到一部对话不多的小说时,只要能从《前言》中捡到够用的信息,就别指望他们认真读完全书。”
      
      纳博科夫对《防守》这本薄薄的小说有着特殊的感情。在意味深长的前言里,他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了这本小说俄文版的样子:“纸面平装本,二百三十四页,长二十一厘米,宽十四厘米,纯黑色的护封,烫金书名。” 从这段貌似枯燥的数据罗列过程中,可以清晰地感觉得到他的那种极为微妙的怀旧心理。然后他笔锋一转,留下一个动人的泛音:“这个版本现在很难见到,可能会越来越少。”显然,他对它的看重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了。他觉得它被关注得有些太迟了,这不大公平,“可怜的卢仁不得不等待三十五年才出了一个英文本。”隐约之间,让人觉得这本书的经历似乎跟那个卢仁大师有某种相似之处。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这本小说是他所有的俄语书中“包含、散发着最大的‘热情’”的。这话有些耐人琢磨。在我看来,《防守》中有相当一部分篇幅所呈现的确实与“热情”有着密切的关系,但要是具体地说,显然是对“热情”的抑制与隐藏。
      
      小说是以主人公卢仁对父亲为其取名的抗拒开始的,当然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名字。但抗拒并没有结束,而是进一步强化了。此后的情节其实并不算复杂,但其进程中的变化,却颇为出人意料。卢仁的忧郁而孤僻的童年,对父母的冷漠和距离感,与同学们的疏离,学校里的屈辱经历,作为二三流作家的父亲的自以为是、与小姨子偷情,母亲的精神崩溃……所有这些,使卢仁在童年里几乎过着与现实相隔绝的生活。敏感而又脆弱的他,在漫无边际的童年里找不到任何情感与精神的寄托。就像他父亲在考他听写时反复念的那个句子:“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难以忍受……”
      
      小卢仁是在家里举行纪念其音乐家外祖父的晚会上,意外地发现了国际象棋的。纳博科夫在这一章的开头部分以一种很动情的方式来概括小卢仁的感受:
      
      “直到四月,复活节假日期间,卢仁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整个世界突然昏暗下来,仿佛有人拉了电闸。黑暗中只有一样东西仍然闪闪发亮,那是一个新生的奇迹,一个闪亮夺目的小岛,他的全部生命将注定倾注在它上面。他抓住的幸福长存下来,这个四月的一天永远冻结了。四季在另一个层面继续更替,城里的春天,乡村的夏天,各有特色――都是一些暗流,对他几乎没有影响。”
      
      当然作为这个重要发现的呼应,同时发生的,是他父母以及阿姨这三角关系矛盾的爆发。幸好,这枚炸弹虽然当量巨大,但并没有毁了他,因为他逃开了,逃到了象棋的世界里。而他父亲的情人,也就是他的阿姨,那个比他母亲有魅力的女人,意外地成了他最初的象棋启蒙者。这个场景,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染人的力量。正是象棋,使那些令人焦虑烦躁的事件多多少少地被挡在了他内心世界的外面,就像被厚厚的墙壁和结实的玻璃窗阻挡在外面的风暴。在他看来,“今天每个人都疯了。”但他再不怕了,他有象棋这个“神奇玩具”陪伴着。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开始了行动,而不是无望地呆着。这一着,是包括他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能意料得到的。
      
      那个多情的阿姨,还有迷恋阿姨的老粉丝,父亲,还有父亲的那个医生朋友,以及那位地理老师(有名的业余象棋高手)……卢仁的象棋线索就这样慢慢编织出来了,直到他突然出现类似于神经错乱的毛病,“他的童年充满了生病的记忆……”。然后,十六年过去了。卢仁已从一个象棋神童变成了著名的象棋大师,但神经错乱的阴影并没有离他而去。他故地重游,来到了德国的那个疗养胜地。在那里,他回忆,讲述过去的断片,而他的听众,是一个女人,一个俄裔年轻女人。最先出现的,是她常用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是她主动认识卢仁的,“方法是传统小说或者电影里的那一套”。她很好奇,因为她的生活里很少有什么会令她真正好奇的。
      
      “她最动人的魅力是她的灵魂深处所具有的一种神奇的能力。她能在现实生活中感知曾在她童年时代(正是灵魂的本能不会出错的时代)吸引过她、折磨过她的事情;她能找到高兴的、动人的事情;她能对那些无助和不幸的生灵经常产生一种难以自制的怜悯柔情;她能遥遥感到在几百英里以外的西西里岛上有个地方一头肚子上长着毛的瘦腿小驴正在遭受毒打。无论何时,只要碰到正在遭受伤害的小生灵,她就会经历一场传说中的日食……就会莫名其妙地降下黑暗,尘土飞扬,鲜血出现在墙上――好像是她如果不能马上出手施救,不能马上制止别人对生灵的残害(在一个如此向往幸福的世界上,竟存在残害生灵的事,这是绝对无法解释的),她就心不得安,不如一死了之。因此,她生活在无穷无尽的、人所不知的焦虑之中,老是期待着新的惊喜或者新的怜悯。”看到这段文字,通常读者会松口气了,孤僻而脆弱的卢仁大师,这回可碰到合适的对象了,一个可以无比坚定地能够给予他“母爱”的女人。把自己的母性之爱毫不犹豫地给予一个独特的人,或许就是她的理想主义。
      
      卢仁似乎从未走出过童年。尽管象棋帮他逃出了现实世界,但他的童年并未因此而结束,一直漫延。他始终都是个孩子,年龄、阅历与身体的发育变化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他有过太多的不快乐和抑郁,就需要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女人出现,使他痊愈。这简直是天作之合的好事。在卢仁大师的眼里,她不是个凡人。他对她母亲说:“想象一下我遇到了什么人。我遇到了谁?是一位神话中的人物。丘比特。不过没有带弓箭――带了一块小卵石。我被击中了。”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击中”的后果如此强烈。这意外的幸福像殒石似的降临了,把他带到了久违的温暖和幸福中,与此同时,他的身心也在最后一次重要的比赛中崩溃了。纳博科夫出乎意料地将这个幸福与崩溃合而为一,划出了卢仁大师整个命运的转折点。卢仁大师,再也不能下棋了。为了身体,尤其是为了爱情。她要求,如果他还爱她,就不要再去想什么棋。他接受了。他终于回到了疏离多时的现实生活里,过上了一个普通人的安稳的居家生活。
      
      卢仁太太的事业,似乎就是让卢仁彻底地忘掉象棋。真可以称得上是用心良苦。卢仁也表现得比较配合,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听从母亲的安排,像个平庸的影子,活在那个圈子的边缘。象棋从他的生活里被剥离了。不过,他的棋盘并没有在其心里消失,只是棋子被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包括他妻子,还有他自己。这些人一点点地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无形的棋盘上,占好位置,挪动,一步接着一步,进攻,防守。
      
      他似乎已然进入成人的世界。真的是这样的么?不是。他的童年,从未结束过的童年,跟他的象棋世界一道,被压在了生活的土层下面,压在了他的内心中最为幽深的地方。他就像白痴一样活着。他已经走投无路。一切都停顿了,在等待着什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卢仁大师开始悄无声息地恢复了他的独特的思想方式。棋局从未结束过,形势紧迫,他得想出最好的防守方式,出奇制胜,就像那位安德森大师的那手弃双车的妙招一样,守中带攻,最终彻底地击败对手。他需要一个契机。他还在等。
      
      纳博科夫喜欢在小说里安排一个导火索加雷管式的人物,就像影子一样若隐若现,但最终会起到引爆炸药的作用。《洛丽塔》里有个奎尔蒂,而《防守》里,则有那个瓦伦提诺夫,一个冷漠而狡猾的家伙。他把卢仁带出了过去,然后塞进一个只有象棋的封闭世界里。换句话说,如果说卢仁的家庭制造了卢仁的这一半,那么瓦伦提诺夫则是制造了卢仁的那一半。这两半是分裂的。生活在“幸福婚姻”中的卢仁,则几乎把这两半都丢失了,只剩下一个空壳。他需要借助某些外力来震动开启那被埋没的两个本来就不完整的世界,童年的,象棋的。他要恢复完整。就像已进入残局的一盘局势紧张的棋局,他必须下出终极的着法。在此之前,“他从头到尾都在看,都在听,琢磨下一步的线索以及这场比赛如何进展下去――比赛并非由他开局,而是由可怕的针对他的力量指挥着。”
      
      中学时的两个老同学意外地出现了,接下来是认识他的阿姨的家乡人……那压着童年的石板被撬动了;然后就是那位瓦伦提诺夫,他又一次出现在卢仁的面前,要把他重新带回到象棋的世界里,试图榨取他余下的能量。此外还有卢仁太太费尽心思计划的像个试图彻底战胜卢仁的棋局似的长途旅行也在向他招手……于是遥远的童年里的卢仁、还有象棋的世界那个天才卢仁在这些因素的刺激下重新回到了现在卢仁的空壳里,出乎意料,他恢复了完整。整个棋局一瞬间明朗起来。他找到了那个终极的着法。这一步下出来,他们所有人都将无法应对,他将获得最终的胜利。确实如此。他得手了。在从家里洗手间的窗口跃身而去的时候,他知道,他这次真的得手了,彻底的,赢了这漫长的危险重重的一盘棋。
      
      要是没有象棋的出现,没有天生的象棋才华,卢仁可能早早的就坍缩为零了。而这象棋,则不过是使他从一个极端脆弱的境地里逃到另一个极端脆弱的境地里而已。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临时的壳,跟那个早已破裂的家庭相比,并非更为安稳可靠,但在这里他可以避开现实,可以充分地耗尽自己,可以穷尽“防守”的着法,品尝一次次的胜利……而在现实中,他的处境从没有过本质的改变,他只是暂时活在自己找到的这个象棋壳子里。当然最稳妥的终极防守着法最终也是在这里领悟和找到的,那也是最后的一次逃离。他无法进入日常的现实生活,就像无法从童年的记忆废墟里重建成长的过程一样,他能做的,只有离开。这一次,他完全想通了。
      
      那些最深藏的细节似乎都被纳博科夫轻易地把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织起来,就像满是看不到的奶酪残渣气味掺杂着灰尘气息的波斯地毯,它的图案繁复而神秘,令人不安,隐匿着莫名的绝望与伤感。对于作者纳博科夫而言,他仿佛也取得了一场重要的胜利。而他的对手,就是他的那些总是试图破解他的棋局突破他的防守的看不见的读者们,尤其是那些习惯于拿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事的家伙们。他们眼中的那个病人――卢仁大师,精神崩溃过的人,没被那所谓的“康复计划”所左右,自己找到了解决方式,完成了解脱――他们都被打败了,所有的人。当然这点乐趣并不是纳博科夫的主旨所在。说到底,在他眼中,卢仁大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是个真正的艺术家。而卢仁的故事,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它就是一种生活,是一种可能,它是独特的,超出常规之外的经历,而所谓的现实世界,也并不是唯一真实的世界。作为一个艺术家,纳博科夫所做的,其实就相当于他告诉你:他捕到了一只奇妙的蝴蝶,然后拿给你看,在你看到之后,他又轻轻地一松手,把它放了。而留下来的,就是眼下这部结构精巧、色彩斑斓,而又隐约着某种奇异气息的作品,它是那么的纯净而又神秘,就像卢仁的眼睛一样。
       2009年4月20日星期日
      
      
      (发于《文景》杂志2009年6月号)
      
  •      Illusion,幻觉,"卢仁"的谐音.是的,作者在前言中点明,卢仁的存在不过如梦幻一般.书中描写的卢仁,在两个阶段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严谨,呆板,死气沉沉,一个陷入混沌思维的象棋选手;温柔,安静,迷恋,痴心于生活和妻子的俄罗斯中产阶级.或许大多数人,更渴望成为后者,但卢仁的悲剧性决定了,他会执着于前者.
       一个人经历了两种不同的身份,我认为他的人生是无憾的,即使他最后用所谓的防守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个人一生执着于防守,他也并不可耻,也并不被人非议.卢仁陷入象棋疯狂的思维,给人的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工作中,在学习中,熟悉的是我们也会常常为了自己的事业陷入沉思;陌生的是,卢仁那仿佛坠入另一维度的世界般的痴迷,却是世人少有.这一种描写方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类俄罗斯文学集大成者的作品中也时常见到.正是这若有若无般的感觉,让人觉得卢仁,他更像幻觉般,游离于人世间.
       卢仁是天才,这在所有对手的惊叹,所有媒体的报道中可以知道;卢仁是疯子,这在和他接触的亲人朋友情人的抱怨中可以得知;卢仁还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执着于幼稚的抵触,热衷于冷眼旁观,他拿的起却放不下.从始至终,他都是那个从车站逃到阁楼的那个淘气又恋旧的孩子.
       幻觉,卢仁,他时常穿流在人群中,在我们的思维里.他不是幽灵,但他会时常站在我们的阴影里,让我们检点着自己.
  •      在文化艺术史上,疯狂常常与天才相连:从尼采到纳什,从梵高到徐文长,从卡米尔.克洛岱尔到弗吉尼亚.伍尔夫。他们如流星般璀璨短暂的人生表明,疯狂有时是一种生命固执状态的延伸。当这一固执和某种天赋连在一起时,它所散发的巨大光芒将其承载者带向毁灭。
       在作家纳博科夫笔下,疯狂再次展现了它的吞噬性力量。小说主人公卢仁生于俄国贵族之家。小时候的他,笨拙、倔强、羸弱而不合群,从未在学校中找到小男孩的寻常快乐。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国际象棋。这种常人眼中的游戏对卢仁来说有着巨大吸引力,而他过人的天赋令他总是能够轻松的战胜对手。接着,纳博科夫笔锋一转,把我们带到一个中年卢仁面前,彼时的他,已成为一个著名棋手。但卢仁逃过了十月革命,却无法逃避一重又一重的棋局。尽管有一个悉心可爱照顾着他的妻子,卢仁最终在象棋、同时也是人生的防守中一再落败,选择了用死亡超脱一切。
       看《防守》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起吕克.贝松的电影《碧海蓝天》。主人公雅克从小在海边长大,对大海有着悠深的眷恋。长大后他成为潜水冠军,也有了心爱的女友乔安娜。但最终雅克选择了离开一切永远投入大海的怀抱。两位主人公被某种命运的必然性所围困,但不同的是,雅克投入大海是顿悟后理智的选择,而卢仁却无法突破棋局,只能通过毁灭自己来避免进一步的疯狂。
       读纳博科夫的书,印象最深的是他精妙的刻画。这位身兼科学家的文学家一生追求科学与诗性的结合,在细节的设置上实在精巧,令你哪怕是重读第二遍第三遍也不会感到厌倦。而在《防守》中,纳博科夫对国际象棋比赛以及棋局描绘的精彩逼真,简直令人叹服。但因此,也有人批评纳博科夫的文字是辞肥意淡。俄国小说大师巴别尔在二三十年代就指出,纳博科夫很会写,但没有东西可写。对此我的感觉是,这位研究蝴蝶的作家太善于拟态,他总是把自己隐藏在小说的背后,惟恐读者从书中读出自己的人生。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像《防守》中的卢仁一样,一生都在对某种“窥测”进行防守,这种斗争逼迫他像万花筒般千变万化,有时难免就以“辞”害“意”。而对于纳博科夫这样的大师来说,这种需要提防的过犹不及,或许就是他唯一的弱点吧。
      
  •     
      罗豫/文
      
      小说天才纳博科夫有两大爱好:研究蝴蝶和国际象棋。这两个分别代表灵性和智性的事物在同一个大脑里发出和谐的音响,本身就是一道心理学奇观。只要不把“文”仅仅理解为小说的内容或是作者笔下的人物,那么“文如其人”一语用在纳博科夫身上其实也是恰当的。他的小说,正是灵性和智性的高度结合,既有极高的艺术成就,在智巧上也决不输给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等人。
      
      纳博科夫的昆虫学爱好,在作品中体现为细致得令人赞叹的观察力。小孩皮肤上的汗毛成为他的描写对象且不足为奇,他在《文学讲稿》里评《包法利夫人》一章就曾顺便指出过福楼拜的观察漏洞(注意,是那个教莫泊桑学观察的福楼拜)。福楼拜写苍蝇在杯壁上爬,纳博科夫说,其实苍蝇不是爬,是走,一边走一边搓手。
      
      至于国际象棋领域的造诣,则在他的第三部小说《防守》中找到了用武之地。小说讲述的是一位象棋天才的一生。如果说皮肤上的汗毛和搓手的苍蝇一经指点人人也都能看到,那么写棋手在下象棋时的精神体验,对于外行读者而言,则简直是在“画鬼”了。古语固然说画鬼容易、画犬马难,但能把鬼和犬马都画好的艺术家,恐怕是更值得一提的。
      
      《防守》的主人公卢仁从小孤僻孱弱,在人前乏善可陈。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了国际象棋,立刻显示出惊人的天赋,所向披靡,成为著名的象棋神童。纳博科夫随即将16年的岁月一笔带过,卢仁成了一个中年象棋大师,在象棋界受人敬重,生活中却邋遢古怪,与社会格格不入。这个从未接触过女人的卢仁恋爱了,同时,在一次重要的象棋赛事中,卢仁为迎战劲敌图拉提,绞尽脑汁想出了一种防守策略,以对付图拉提著名的进攻。岂料比赛当天,图拉提谨慎起见,改用较为保守的开局方法。卢仁精心构思的策略没有了用武之地,在极度疲劳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一病不起。他心仪的女子心生怜悯,照顾卢仁并不顾父母的反对下嫁与他。但为了让卢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卢仁太太从此不让卢仁接触国际象棋,费尽心机培养他对其它事物的爱好。
      
      卢仁康复后,表面对妻子唯命是从,对国际象棋的迷恋却在内心深处隐隐萌发。在象棋世界防守失败的卢仁,就此开始了现实生活中的防守。周围人裹挟着他按照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前进,他却要为享受象棋乐趣寻找时间和空间。最终,现实世界防守胜利无望的卢仁,选择了“退出比赛”。纳博科夫在其中塑造的国际象棋世界,即便外行也能一睹其中精彩纷呈的景致。他画这只鬼所展现的力道和笔法,想必不会再让读过的人轻言“画鬼最易”了。
      
      凡人未必不愿意羡慕天才、尊敬天才,并在生活中为之大开方便之门。当这种天赋展现的舞台具有某种优雅的外在形式时,它在人们心中唤起的神秘感和浪漫感更有助于大家的附庸风雅。所以拍照时,音乐家喜欢带上自己的乐器,画家喜欢站在自己的得意之作前,作家学者更是要在身前的桌子或身后的书架上堆满自己的著作,即便数学家也可以站在写了自己发明的公式的黑板前拍照。轮到象棋大师时,看客恐怕就兴趣索然了,他们多半并不介意照片中大师面前的棋子这样摆还是那样摆。
      
      纳博科夫在《防守》的前言中说,三十年代后期曾经有个美国出版商对该书表示过兴趣,建议纳博科夫用音乐取代象棋,把卢仁写成一个发狂的小提琴家。然而这个故事之不可更改,想必与纳博科夫会不会拉小提琴无关。天才与世俗格格不入、命运多舛的故事可以千千万万,但纳博科夫的这个故事是为国际象棋量身定做的,正如他笔下的卢仁只是为国际象棋而生。以这么一种没有任何实用性的纯粹的智力活动为主题,制作一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小说艺术品,不仅与纳博科夫的艺术风格一脉相承,并且也只有纳博科夫才能胜任。倘若卢仁遂了那位美国出版商的愿,成了发狂的小提琴家,这将是一个比“纳博科夫是恋童癖”还要可怕的笑话。
      
      说到前言,不妨宕开一笔。纳博科夫经常在自己作品的前言中,把解读该作品最关键的一些信息透露给读者,顺手将那些于理解作品无多大益处、但为那些以八卦、考据和进行精神分析为职的文学批评家所热衷的信息,像打发乞食者一样抛出来。他似乎很注意给读者提供理解作品所需的充足信息。或许在他看来,如果非得到文本之外(比如他的家庭背景、私人生活中)去寻找解读作品的钥匙,不是评论者无能,就是作者下作。而好的作品正应像棋局一样,形而下层面清晰简单,形而上层面却拥有无限可能。
      
      《防守》,[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逢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3月,23.00元。
      
      
  •      从名字来说就很有意思,Luzhin,俄语发音接近于"illusion",这似乎预示着他的生命是一场虚幻的风景,而直接按英文的发音,又接近于"losing", a losing defence,这都是作者计划好的吧。
       象棋是作者最擅长的领域之一,编写棋局也是其最大的爱好,他在自传里也提到,有段时间,他曾将编写棋局当成和写作一样重要的事情,而编写棋局的本身,也是他锻炼自己写作技巧的一种重要方式。写小说本身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游戏,他在其中玩文字游戏、玩心理游戏。
       有人说这本书是纳博科夫的游乐场,他在做一种试验,用游戏(象棋和音乐交织)的方法来写作一部小说,将象棋的着法和主人公的行动紧密相连,试图将象棋渗透入小说的每个角落,每一条脉络,如普通的一片树影,也会显示出深浅不同的方格,犹如棋盘。而音乐又渗透入象棋的着法(与图拉提的比赛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每一步都有着不同的旋律。于是在这场游戏中,读者很难分清主人公的行动到底是真实的动作,还是他想象中的棋局的一步,还是只是作者这个操控者整个棋局的一部分,所以主人公最终难以分辨现实生活和想象的棋局,也就不足为奇。
      
  •     同是写下棋,阿城笔下的棋王王一生干净、质朴、健康,虽然内向腼腆,却浑身充满了男性的力量,而纳博科夫却把个卢仁写得细腻、精致、忧郁,充满了不可数的谜团和病态的神经错乱。
      
      这种不同是否真的和经历有关?纳博科夫早年流亡海外,想必过了不少颠沛流离的日子,可细查阿城的档案,会发现他年轻时候同样遭逢文革,插队山西农村。一个是去国,一个是怀乡,一样的不容易。或许真是乡村的生活把阿城的神经捶打得异常“大条”,也把他的语言锤炼得洗练、干净了。以至在阿城的叙事里,形容词减到几乎不能再减,全凭动词撑起了一副小说的骨架。
      
      再看纳博科夫,或许因为出身名门,从小受最好的教育,让他学会了像对付绿翅膀的草蛉一般捕捉细腻微妙的情感。读《防守》,就会发现,小说不但在结构上异常精致,视角的转换迅速却不动声色,而且全面伸张开的触觉把主人公的心理世界用视像化的方式精确地表达了出来。无论是小说主人公卢仁也好,他的作家父亲也好,还是以无比的专注爱着他的妻子,他们的内心之光,不是通过一支蜡烛——而是通过一块玻璃显现在读者面前的。这玻璃被擦得光彩锃亮,让读者几乎察觉不到横亘在小说人物和自己之间的障碍,这实在需要相当敏感细腻的精神气质和异常优美的文笔。
      
      天才的气质。倘若打开书,翻到前言中纳博科夫那段咄咄逼人的声明,这种气质便扑面而来,在第二页中他这样写道:“我想为那些为赚钱而写评论的人省些时间和气力。这些人看书一般都是边看边念,遇到一部对话不多的小说时,只要能从《前言》中捡到够用的信息,就别指望他们认真读完全书。所以我不妨提醒他们注意磨砂玻璃窗意向,它要到第十一章时才首次出现。”
      
      纳博科夫似乎是要在开始就牢牢抓住自己的阅读者,他敏感又脆弱地事先发表了宣言——他不会对这个轻视他的世界做出任何的妥协和退让,也不稀罕庸人们牵强附会的解读或赞美。而读者若是细细体味这声明,却会发现纳博科夫采取的恰恰是个防守的姿态,和他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卢仁如出一辙:随时准备好抵抗,随时自我保护,随时地坚守住自己的阵地,好不让任何事物侵入到自己内心。
      
      不同的只是,《防守》中的卢仁用象棋来构筑自己防守的堤坝。这个从小就阴郁孤僻的小男孩,他的世界似乎一直在细枝末节上徘徊,书本、学校、掀起不愉快回忆的同学和老师、无始无终地在头脑中假想的棋局···孤独就像一个人咀嚼夏日紫丁香的芬芳,耳畔听到的只是自己蠕动喉头的声音。
      
      卢仁的生活是和象棋同构的世界,在和图拉提的那场没下完的棋赛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生成了一盘厮杀着的象棋的隐喻。而卢仁,他以防守代进攻的招数,却完全因为对手套路的改变而陷入了混乱。在卢仁看来,象棋的世界是比生活更真实有序的世界,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一切。比那个为了他费心操劳的美丽妻子更真实的,则是家庭的灯光在夜空中投下的棋盘格倒影,那倒影承载着人生的全部,于是,失去了象棋的卢仁,只好把生活当作象棋来下,把人生当作一场自我作对的博弈,他走不出防守的局势,或许因为他始终没有学好进攻的招式。
      
      其实,强大的内心不需要防守,自信的内部世界不怕外部暴风骤雨的侵袭。召唤开放的心灵,对于小说的主人公卢仁来说或许为时已晚,对于后生者却不能不说是种有益的警示。天才和健康,如果注定不能得兼,那么纳博科夫脆弱敏感的心灵,是否也会因为《洛丽塔》、《防守》这样的创作,而陷入到对自我的伤害之中?
      
      要跳脱这盘控制—反控制的棋局,唯一的办法或许只有爱。因此,当我们今天怀着敬意去阅读纳博科夫的小说,相信即使有误解之处,也会最终得到他的原谅。
  •     纳博科夫痛恨对号入座和按图索骥。因此,在后期,他时常描绘一幅图景,略加涂饰到面目全非,让评论家和弗洛伊德学派的小生们追寻、猜度直到糊涂。他不会把他自己的故事老老实实的放在一个文本里,但却会把他们洒落到许多地方。《奥勒留》里,一点点蝴蝶;《菲雅尔塔的春天》里,一点点侨居光景;《天赋》里,一点点柏林、俄罗斯诗人和他年少时的蝴蝶标本。把这些掬起来,一捧捧都是纳博科夫,只是搀杂了太多细碎的灵感。比如,《洛丽塔》里关于安娜贝尔的部分,在《初恋》里有一个更清爽更干净的版本,而后者显然更逼近真实。
      
      于是,《防守》反而也许是纳博科夫最老实的一本书。1929年春开始写作,家庭教师、围墙、花园、学校,走廊上的阳光,象棋,这些东西,在《初恋》、《天赋》、《圣诞节》等其他小说中出现过。卢仁,我们的主人公,他少年时的眼睛,就是纳博科夫自己的少年之眼——只是,还是安了一重滤镜。
      除了纳博科夫式的俄罗斯少年回忆,你还可以窥见一些其他。比如,卢仁遇到他的意中人是在疗养所,而纳博科夫开始这个小说,同样是在疗养时期(托马斯·曼也是在疗养地写了他那两个著名的、以疗养院为背景的小说)。又比如,卢仁的太太,本小说的女主角,在要嫁给他时那份从容和执拗,像极了纳太太薇拉。卢仁太太,比不谙世事的卢仁更像个一家之长这一点,则在本书写就之后的二十年间一再重演——许多人都知道,纳博科夫不接电话,不写回信,不会收雨伞,不懂得和出版商勾心斗角。而这一切,包括在康奈尔大学教学时的许多琐事,都由他精明的夫人包办。
      
      当然,卢仁不是纳博科夫。如果你觉得,卢仁是纳博科夫的影子,描绘他等于描绘自己的某种倾向或者隐藏性格的分身的话,那难免会让作者暗笑。参看卢仁父亲自以为是的编造儿子的未来情节,以及对他的冷冷淡嘲,以及《微暗的火》全篇自成一体的臆断猜想,你会发现,依照格式联想,是纳博科夫最爱嘲弄的部分。
      
      ——也包括本书评自己:也许我正在走入纳博科夫乐于嘲笑的、读书者自以为是的思想死角。
      
      
      和《天赋》中的费奥多尔一样,卢仁背负着俄罗斯的背景,内心庞杂,而面对现实世界时多少有些因天才和敏感而反显木讷的表现。但又未必尽然。纳博科夫酷爱的、对庸常文艺青年的讽刺笔调,尽显于卢仁父亲的身上。这个才华平凡、经常端着架子的先生,反而使卢仁陷入被动的环境:一种重视文艺和知识的家风,在学校里因为父亲而被嘲弄的经历,父亲所处的圈子带来的少年教育,这一切使卢仁被迫成为了性格内向的少年。而后是一个并不稀罕的情节:性格内向的少年发现了自己的象棋天赋,然后成为了这方面的大师——茨威格《象棋的故事》里的反派,同样如此。
      然而,这又不是一个象棋天才克敌制胜的体育电影剧本。
      
      纳博科夫式的缤纷意象和少年记忆堆积在这个少年身上,卢仁的内心因之而复杂。少年的经历,性格的特征,非常极端的周遭氛围,以及侨居的身份。当他和女主角及其母亲(也许比女主角意义更重要)开始一系列接触时,你会与卢仁一样,感受到一种透不过气的紧张。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棋局纵横的个子、记忆和性格,他被意象的旋涡击败。与图拉提大战时的晕倒,实际上只算一个前奏。
      纳博科夫的主人公,无一不是负载着无数记忆、少年时的深刻印象(或曰阴影),心思细密敏感,于是与现实世界相冲突的。而卢仁甚至还不如费奥多尔(《天赋》)或亨伯特(《洛丽塔》)那样,对现实世界游刃有余。卢仁的天才和木讷,使他在黑白方格的智力游戏及现实生活之间挣扎。而爱情、家庭及其义务、责任种种社会关系,对他来说过于复杂。
      虽然他是天才,但大体来说,他从未长大:象棋大师卢仁,依然是那个秘藏着象棋、吃水果糖、警惕的看着父亲的少年。
      
      贯彻全文的道具国际象棋,当然不只是作为道具那么简单。以纳博科夫对文体形式的追求,再配上国际象棋本身,你会发现以下有趣点。国际象棋的环环相扣和彼此复杂无比的牵制,是其有别于其他棋类的特征:而小说中的卢仁,其少年时期记忆、棋局生涯、爱情、家庭生活,其紧密度使人喘不过气;其次,国际象棋最后决胜负,以将死为准,而将死的规则,是使王去无可去,困居于空间中,然后被一个棋子横刃就颈(当然,如果没有棋子威胁着而王去无可去,是为逼和)。而当看到卢仁死去时,你翻阅过去几十页,便会发现:卢仁就像一个孤独的王。他被无数看似不经意、毫无杀伤力的步伐,一步步扼掉了他的退路和空间,最后走上了死局。那些精心布置的故事、细节,包括纳博科夫式的诗式意象,都是一步步为卢仁勒紧的命运绞索。
      
  •     一
      A.“明晃晃的阳光,从底下笔直反射上来,裹住她的身体,往深渊拉。她觉得广场土地晃晃悠悠,文墙拉起,地板向边倾斜,好象船只前后摆动一样。她站在窗口,仿佛挂在半空,四周一无所有。碧天近在身边,空气在她的空洞的头里流来流去,她只要就势一跳、朝前一纵,也就成了。”
      
      B.“ 他只要松开他下在抓住什么东西的双手——他就得救了,松手之前他向下望去,下面正在进行某种紧张的准备工作:窗户的倒影聚在一起,自动拉成同一水平,只见整个深渊分成了深色和浅色相间的方格,在卢仁松开手的那一时刻,在冰凉的空气灌进他的嘴里的那一时刻,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亲切的、坚定不移的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永恒。”
      
      如果你没有看过本书,也没有看过《包法利夫人》,可能就算没有把上面两段引文看作是出自同一本书的猜想,也可能会有它们是出自于同一位作家的怀疑。到不是因为它们用了同样细腻的笔法描写了一个人在自杀之前的心理,而是因为它们在文体风格上的相似之处——“以视觉形象辟喻人的心理”(《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语)。而这正是此种注重风格的小说中最基本的风格要素。
      
      二
      小说和小说不同,它有好多种类,并分别对应于不同的作家。有些作家能写出独一无二的小说,因为他们写的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奇诡雄异的事件。比如色诺芬写《长征记》;凯撒写《高卢战记》和《内战记》;麦尔维尔写《白鲸》;康拉德写《黑暗的心》;巴别尔写《骑兵军》。这些作品都有自传性,而且也只能是由这些作者来写,他们不是被时代造就,就是被环境生成。他们只要略微用一些艺术手法夸张一下就能把他们的经历写成绝无仅有的惊人之作,而且能让所有的仿造之作在它面前相形见拙。这种小说通常是一种紧张刺激的历险,他取材于作者的生活,他们之所以无法复制就象他们的经历无法复制。这是一种题材至胜的小说,这样的小说福楼拜和卡夫卡就写不出来(当然如果他们也有经历又当别论)。
      
      另一种作家也能写出独特的别人写不出来的小说。他们没有外部的上述惊险的经历,但却不能探索个人内心幽深的隐秘小径。前种作家要呈现的是物质世界的历险,那么这一种作家要呈现的就是精神世界的惊异。前者的小说中要对抗的是恶劣的天气、凶险的骑兵、奔腾的河流和沉重的大地,那么后者小说中要面对的是无端的屈辱、恐怖的处境、荒谬的真理和深切的绝望。对了,这说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和卡夫卡以及其后的那些存在主义的作家们(我认为陀斯妥耶夫斯基是这类作家之父,而克尔凯郭尔是这类作家之母,这一类作家的作品也都是《地下室手记》和《非此即彼》所产下的孩子。加缪的《堕落的人》与《地下室手记》之间的父承关系是非常明显)。他们不仅是存在主义者,荒诞主义者还是精神分析家,他们帽子上插的是反理性的小旗,他们的文学重情理而不重逻辑。这样的小说凯撒和福楼拜写不出来(当然如果他们内心受到生活的压迫又当别论)。
      
      第三种作家,他们生活平淡无奇(最多略高于常人),他们对文学极端热爱,把文学当作他们心里的一种理想,他们对待作品就象对待一件精雕细刻的艺术品,他们不仅注重题材(务求深刻一般化)更注重文体风格,总是把作品的结构打造的既如水晶般透明,又折射出七彩的光斑。这样的小说凯撒不会写,因为他不实用;卡夫卡不写因为他要独辟溪径(他模仿过狄梗斯的风格,后来就放弃了);但是康拉德写了,因为他的经历只有一次,写完了还要再写以糊口。福楼拜是这种小说的开创者,而纳博科夫就是这种小说的拥护者(其它二流小说家则杂七杂八,根本不知文学为何物,更不知文学还有理想,“先锋”和“实验”用在文学身上,只是在文学上卖弄些“创意”而弄死“艺术”本身,在艺术的殿堂里买卖稀奇古怪的花哨玩意)。其实也只有这种追求风格化的小说才可以把小说达到艺术的理想。
      
      纳博科夫在他的《文学讲稿》中关于《包法利夫人》的那一章写得最完整最透彻,而且对福楼拜的文学的钦佩之情也最热烈。他这一章里他这样说:“在描述郝麦的粗鄙言行时,福楼拜运用了同样的艺术手法,内容也许粗俗低下,作者却用悦耳而又和谐的文学表现出来,这就是风格,这就是艺术,唯有这一点才是一本书的真正价值。”确实,这一类作家本身就生活在这样一种粗俗的环境中,他要追求的就是把粗俗的生活用艺术理想化,他们的艺术也就是风格论的,他们的作品就必得追求文体风格。
      
      本书《防守》,纳博科夫自己在序言中说这是他“包含、散发着最大热情”的小说,他这样说并没言过其实,这本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在风格上的精益求精,情节经营上的紧张刺激都是一个第一流的小说家才能达到的水平,虽没达到理想但也逼近了理想。纳博科夫说:“假如当时认真地多想想的话,说不定会有进一步的奇思妙想。”但是那可能只是“增添”而不是“删改”。总之,本书无疑是一本非凡之作。
      
      三
      拿到这本小说以后我是从第六章开始读的,因为这是卢仁爱情生活的开端。他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只用了二个小时,我就把它一口气读完了,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我看得虽然粗略,但是所形成的印象却极其强烈。
      
      第六章以后,纳博科夫把一段看似无望的爱情和一段期待翻盘的棋赛接合在一起叙述,爱情的忧心忡忡和棋赛的困难重重激烈交织、难分难解。纳博科夫又在这个情节中间用那盘难分难解命运悠关的比赛来点缀,这就是双重的紧张和双重的难分难解。卢仁两头作战,纳博科夫两面堵截又两面延拓,让情节象一条双头蛇一样互相吞噬自己,直到卢仁病倒野外、退出棋赛、步入婚姻、得到关爱。其后,情节变得舒张,纳博科夫开始运用隐晦曲折的笔法勾起卢仁命运中的致命一击,给他一个自杀的结局,同时也用这个“自杀”把自己写作的热情兜头浇灭,终于,读者和作者一样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在看这后半部分的时候,我已在其中找到几处非常熟翻的读《包法利夫人》那本书的感觉,特别是在卢仁在比赛封盘之后病发之前的那种心理与爱玛-包法利遭遇失恋时的痛苦心理是写作风格上的相似之处,也就是前面所说的“用视觉印象来辟喻心理”的手法。回头再看,前面部分《包法利夫人》的味就更浓了。纳博科夫在写卢仁入学被作为一个愚钝的学生被人捉弄,与查理包法利入学时遭遇同学取笑几乎如出一辙,如果把这两本小说搬上舞台或银幕,用上同一班演员,连服装可能都不用换,演完一个再演另一个,连排练都可以省略。当然,这里的对应是错落的,卢仁本应对应爱玛,但这里对应的是查理。
      
      其实这两本书最明显的差别也正是在角色的设置上。在《在包法利夫人》中主角是女性的爱玛,本书中是男性的卢仁。但是他们虽然性别不同,但是都是同一种人:“一个浪漫的人,在精神上或感情上生活在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之中••••••聪慧、机敏、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心灵却是浅陋的。”(引自《文学讲稿》P118)。他们作为一个人都是可爱的,爱他们的人都是“不知不觉爱上他”(引语同上),但是生活却注定遭到致命打击,被逼迫的活不下去,只好自杀了事。福楼拜在书中把爱玛折磨的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而纳博科夫则让卢仁患到精神病,病好又反复。卢仁在书的接局那一跳,死不死得了,纳博科夫没有写,但是就算不死也必然被诊断为精神病发作。
      
      查利-包法利和卢仁的妻子都是好人中的好人,但是却仍然不能给他们以救赎。好不能驱遣恶,恶却能吞灭善,看似一个美妙的邂逅,最后仍是无望的结果,可悲的灵魂如果不能自视,必然指向的是绝路。
      
      四
      但愿我这里指出这小说受福楼拜的影响不会引起纳博科夫本人和他的热爱者的不快,因为他在他的《文学讲稿》中也是这么干的。他在《文学讲稿》关于福楼拜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有福楼拜就没有法国的普鲁斯特,不会有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俄罗斯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契诃夫的《跳来跳去的女人》与《包法利夫人》虽然难说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是角色和故事情节的关系却极为相似)。”其实在这句话之后还可以加上“如果没有福楼拜,也没有写了这本非凡之作的文体学大师的纳博科夫云云。”
  •     我陷在我的梦里
      我知道一切都是虚假,都是梦
      但所有仍然难以面对
      我哭喊,我挣扎
      我一脚踹出水面
      我陷在我清醒的梦里
  •     国庆几天就读这本,读后马上重新读,翻译不是很放心,尤其对多人合译的文学作品,更不放心,对比浙江文艺社的短篇集,文笔应该是更好些的.想起阿成的棋王,间隔时间太久,印象中棋王对气氛和动作等外部渲染更多些,防守直接刻画在现实中受伤在象棋中解脱沉迷快乐又痛苦的内心,把那份痴迷写得真实可见而又才气充盈.
      最近没有时间,如果有时间可以找来比较一下,一定有趣.暂记于此吧.
      2007,10,6
  •   從敘事和人物描摹來看,我還是最喜歡這本《防守》的
  •   握手~我最喜欢的是这本和《黑暗中的笑声》
  •   拜读完毕,最大的感受就是赶紧找小说来看~
  •   垃圾锅你真是老好人:)
    另,新年快乐啊
  •   這本出人意料地翻譯得不錯 絲毫沒讓人懷疑作者是老納。
    我每次看他都是在研究他的語言倒卻從來沒那麼仔細抓獲細節,那本《黑暗中的笑聲》也是,細節一掠就飛跑得很遠了。考慮是該回去多讀幾遍了。
  •   反正没有攻略的话,纳博科夫的书我是基本一本都读不懂......不过有的是翻译的原因,比如《绝望》
  •   哇那本譯得太渣了
  •   关于卢任的名字……俄罗斯人的名字让人眩晕。卢任是姓,他正式上学了,人们要以姓相称表明他已不再是个娃娃了,是这个意思吧。
  •   两颗星,真厚道,我也觉得防守写得不好。
  •   《防守》有一种过于直露的充满野心的创作冲动,反而在技术上产生了负面影响,卢仁这个人物虽然被定位成天才,但给我的感觉,却像是个弱智。。。
  •   建议你们都再读一遍,不对,再读两遍防守。
  •   有空再翻翻吧。 正在整理东西注销帐号,同两位说声再见哈。
  •   再见哈。
  •   很好。虽然很难驾驭,还是很向往能有这样得才能
  •   第一次对没有看过的书的书评感了兴趣
  •   凡人未必不愿意羡慕天才、尊敬天才,并在生活中为之大开方便之门。当这种天赋展现的舞台具有某种优雅的外在形式时,它在人们心中唤起的神秘感和浪漫感更有助于大家的附庸风雅。所以拍照时,音乐家喜欢带上自己的乐器,画家喜欢站在自己的得意之作前,作家学者更是要在身前的桌子或身后的书架上堆满自己的著作,即便数学家也可以站在写了自己发明的公式的黑板前拍照。轮到象棋大师时,看客恐怕就兴趣索然了,他们多半并不介意照片中大师面前的棋子这样摆还是那样摆。
  •   俄罗斯文学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其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描写.非常别致的象征,对人物的刻画,都是无与伦比的.纳博科夫也一样,卢仁需要细细品才有味.
  •   就防守而言,个人最喜欢男女主人公遇见的那一段。每一次掉落都仿佛寓意着防守的漏洞。而每一次拾取又仿佛寓意着另外一个层次上,让人向往的完美。第6章,如此质朴而纯洁简单,又貌似不符合主题却符合那个时代的感情。如此温暖而富有想像的那些感受。
  •   轻轻说下,lz这句话不够准确:
    “他在《文学讲稿》里评《包法利夫人》一章就曾顺便指出过福楼拜的观察漏洞(注意,是那个教莫泊桑学观察的福楼拜)。福楼拜写苍蝇在杯壁上爬,纳博科夫说,其实苍蝇不是爬,是走,一边走一边搓手。 ”
    纳博科夫并没在说福楼拜的错误,而是在说福楼拜小说译者的错误:
    “……苍蝇顺着玻璃杯壁往上走(各种译本作‘爬’,不对。苍蝇不是在爬,而是用脚走,边走边搓着手)”。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译,2005年版,第120页。
  •   刚看完《防守》,无意中发现这篇文章。
    貌似,貌似,,,这篇文章虽然以“细致观察力”开篇,但对于《防守》本身的观察不够细致。
    除去前三段的“引言”和后三段的“结尾”,真正谈到小说本身的中间两段也就是它的内容梗概吧。
    当然,文笔很好,标题也很醒目。我是做不到的。
    所以,还是赞一个。欣赏了!
  •   有 普宁 好看么,图书馆里借不到,要看得买,不知道值不值...
  •   刚看完。值得一看。
  •   我和说吧,记忆一起看的,然后全混一起了,哈哈
  •   《防守》一书似乎在仿造《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如果有人有心,应该可以画出对应的棋局。
  •   还没入手.....等打折....穷人就是这样
  •   俺也要等,(*^__^*)
  •   lz三个小时看了大半本书,佩服。
  •   有知识的人写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   我写过一个知道自己会“自杀未遂”的人的自杀过程,朋友都说我写的不错。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本打算真让那个人自杀的,完事以后我正读反读他压根一开始就不想死... ...
    差距这个东西,真是令人厌恶啊
  •   也许你一开始就设定了他知道自己会自杀未遂,所以他看起来确实就不想死了。有一本小书里面的所有的故事都与自杀有关,就是皮兰德娄的一个短篇小说集《自杀的故事》。皮兰德娄本人曾经想要自杀过,当然凡是可以写出这种小说的全都是未遂者。
  •   感谢推荐
  •   很不错的角度与分析。
  •   很好的评论!
  •   没看过,支持
  •   每个人都只是活在自己形构的观念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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