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

出版时间:2010-3  出版社:時報文化  作者:張翎  页数: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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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與我先前的大部分作品不同,《金山》並不是心血來潮之作。《金山》的最初一絲靈感,其實萌動在二十多年前。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這絲靈感需要在歲月的土壤裡埋藏潛伏如此之久,才最終破土長出第一片綠葉。那是在 1986 年。(中略)  我發現了那些三三兩兩地埋在野草之中,裹著鳥糞和青苔的墓碑。我撥開沒膝的野草,有些費勁地認出了墓碑上被歲月侵蝕得漸漸模糊起來的字跡。雖然是英文,從拼法上可以看出是廣東話發音的中國名字。有幾塊墓碑上尚存留著邊角殘缺的照片,是一張張被南中國的太陽磨礪得黧黑粗糙的臉,高顴骨,深眼窩,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年齡。年齡是推算出來的。墓碑上的日期零零散散地分佈在十九世紀的後半葉和二十世紀初-他們死的時候都還年輕。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是被近代史教科書稱為先僑,豬仔華工,或苦力的那群人。  在大洋那頭以芭蕉為背景的村落裡,他們曾經有過什麼樣的日子?在決定背井離鄉走向也許永遠沒有歸程的旅途時,他們和年邁的母親,年青的妻子,或許還有年幼的孩子,有過什麼樣刻骨銘心的訣別?當經歷了「浮動地獄」之稱的海上航程,終於踏上被淘金客叫做"金山"的洛基山脈時,他們看到的是怎樣一片陌生的蠻荒?  在回家的路上,我對自己說。  可是最初的這絲感動很快被應接不暇的生活需要所吞齧,無聲無息地消蝕在日復一日為安身立命所作的種種煩瑣的努力之中。……關於華工小說的書寫計畫,偶爾也會浮上心頭,尤其是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溫哥華 1907 年排亞大暴亂周年紀念活動,或是在報紙上讀到國會討論人頭稅賠償方案的新聞時。可是這樣的感動如同被風泛起的一片葉子,在水面輕輕地翻過一個身,就重新沉落在水底。直到 2003 年夏天。  那個夏天我受邀參加海外作家回國采風團,來到了著名的僑鄉,四邑之一的廣東開平。就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後來成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碉樓。這些集碉堡和住宅為一體的特殊建築群,是清末民初出洋撈生活的男人們將一個一個銅板省出水來寄回家蓋的,為了使他們留在鄉里的女人和孩子們免受綁匪和洪澇之苦。出洋的男人散佈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蓋出來的碉樓也就不可避免地帶了他們歇腳的那個國家的特色。  羅馬式的窗楣裡,鑲嵌著嶺南特色的灰雕。巴洛克式複雜紛繁的門框邊上,放置的是廣東人世世代代焚香祭拜的祖先神龕。哥德式的尖頂被當地的泥瓦匠削平了,只留下一串低矮滑稽的廊柱,中間有一些黑色的圓孔-是用來放置槍枝的洞眼。抹去後人加給它們的種種傳奇浪漫色彩,這些樓宇不過是一個動盪多災顛沛流離的時代留在南中國土地上的荒誕印記。  當我看見那些樓宇被粉飾一新地拿出來招徠觀光客時,我依稀聽見了歷史在層層新漆的重壓之下發出無聲的抗議。短暫的新奇感很快過去,接踵而來的是一種深深的失望。就在我正要決定回旅館的時候,我們的領隊通過關係找到了一把進入一座尚未被後人的油漆刷和水泥刀碰觸過的舊碉樓。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兇猛地跳了起來,跳得一街都聽得見。我似乎預見到我將與一樣我尚無法叫出名字的東西發生一次重要的碰撞。(中略)  一件褪了色的舊衣,一雙掛了絲的襪子,又一次撥動了我作為小說家那根靈感的弦。我強烈感覺到,我寫《金山》的時候快要到了。  我被這種感覺又追了兩年。我對這個題材又愛又恨,愛是因為它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感動,恨是因為我知道這是一項扒人一層皮的巨大工程,無論是在時間還是在精力上,幾乎都不是我這個作為聽力康復醫師的兼職作家能夠駕馭的。這本書和現代都市小說的書寫方式有著極大的不同,它所涵蓋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巨大的歷史框架裡,而且它牽涉到的每一個細節都很難從現代生活裡簡單地找到依據。必須把屁股牢牢地黏在椅子上,把腳實實地踩在地上,把心靜靜地放在腔子裡,把頭穩穩地縮在脖子中,準備著久久不吭一聲地做足案頭研究-極有可能會在這樣長久的寂寞中被健忘的文壇徹底忘卻。(中略)  在這樣一段塵封多年且被人遮掩塗抹過的歷史裡尋找突破口,如同在堅硬的岩石表層鑿開一個洞眼般困難。由於當年的華工大都是文盲,修築太平洋鐵路這樣一次人和大自然的壯烈肉搏,幾乎完全沒有當事人留下的文字記載。鐵路以後的先僑歷史開始有了一些零散的口述資料,然而系統的歷史回顧卻必須借助於大量的書籍查考。除了兩次去開平溫哥華和維多利亞實地考察之外,我的絕大部分研究,是通過幾所大學東亞圖書館的藏書及加拿大聯邦和省市檔案館的存檔文獻和照片展開的。同樣一段歷史,中西兩個版本的回溯中卻有著一些意味深長的碰撞和對應。  當我一頭扎進深潭般的史料裡時,我驚奇地發現,我對這段歷史的一些固有概念被不知不覺地動搖和顛覆了。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幾世紀前就被航海家們證明了的真理:地球原來是圓的。於是,我決定摒棄某些熟稔而舒適的概念和口號,進入一種客觀平實的人生書寫。我不再打算敘述一段弘大的歷史,而把關注點轉入一個人和他的家族命運上。在這個枝節龐大的家族故事裡,淘金和太平洋鐵路只是背景,種族衝突也是背景(中略),人頭稅和排華法也是背景,二戰和土改當然更是背景,真正的前景只是一個在貧窮和無奈的堅硬生存狀態中抵力鑽出一條活路的方姓家族。  我原來以為一旦做好案頭考察,動筆的過程大約是行雲流水的-一如我從前的小說創作。可我卻又一次落入了自己設置的圈套之中。我對重塑歷史真實的艱難有了充分的設想和準備,可是我並沒有意識到細節重塑的艱難。我向來認為好細節不一定保證產生好小說,可是好小說卻是絕對離不開好細節的。我無法說服自己將就地使用沒有經過考察根基薄弱的細節。(中略)  寫完《金山》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那些長眠在洛基山下的孤獨靈魂,已經搭乘著我的筆生出的長風,完成了一趟回鄉的旅途-儘管是在一個世紀之後。願這些靈魂安息。

内容概要

從故鄉到他鄉 見證百年大時代裡的華人血淚《京華煙雲》後最氣勢磅礡的長篇小說首屆「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得獎作掀起國際間繼《狼圖騰》之後最傳奇的版權熱門話題賣出德、英、法、西班牙、韓國等十二國國際版權電視版權已由中國著名導演張黎隆買下文化名家莫言、李敬澤、馮小剛一致推崇今年開春不能錯過的華文國際級大作《金山》從清末華工方得法遠赴加拿大淘金修鐵路講起,詳細描繪了廣東開平一家五代人在異國他鄉悲苦的奮鬥歷程,以及他們與故土親人的悲歡離散。小說跨越了一個半世紀的光陰和遼闊的太平洋,從同治十一年(西元1872年)到2004年,從廣東開平到加拿大哥倫比亞省,涵蓋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加兩國的諸多歷史事件;作者掌握歷史中個人的細膩描寫,近代少見。以小說形式撼動讀者。《金山》已在國際間迅速走紅,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認為:「在中國人對全球化背景下自我的身分定位越來越迷惘和焦慮的時候,《金山》的出現恰逢其時,它帶領我們回到19世紀先僑們的血淚歷程,回到故事的源頭──幾代中國人是如何用自己的血淚奮鬥不息,在異國篳路藍縷、前仆後繼殺出一條生存之路。」

作者简介

  張翎  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於多倫多市,在一家醫院的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師。  二十世紀九○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  主要作品有《張翎小說精選集》(六卷本)、長篇小說《金山》、《郵購新娘》(台灣版名《溫州女人》)、《交錯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中短篇小說集《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  曾獲中國首屆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並被《中華讀書報》評?2009年年度作家。  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 其中篇小說《羊》、《雁過藻溪》和《餘震》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度排行榜。  《餘震》並由馮小剛導演拍成電影《唐山大地震》,預計2010年夏天上映。

书籍目录

序 張翎引子第一章 金山夢第二章 金山險第三章 金山約第四章 金山亂第五章 金山跡第六章 金山緣第七章 金山阻第八章 金山怨尾聲加拿大近代華僑歷史大事記研究參考書目

章节摘录

  同治十一年至光緒五年(西元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七九年),  廣東開平和安鄉自勉村  廣東開平和安鄉境內有個村叫自勉村,聽上去新鮮時髦,實際上是一兩百年的老村名了。據說在乾隆年間,有兩兄弟帶著妻兒老少從安南逃荒至此,開荒墾田,養牛養豬,十幾年時間裡修出了一片安身立命的地方。大哥臨死時,囑咐全家要勤力自勉,於是就有了這個村名。  到了同治年間,自勉村已經是個百十來戶人家的大村落了。村裡住著一個大姓,一個小姓。大姓是方,小姓爲區。方姓是安南人的後裔,而區姓則是從福建遷徙過來的外人。兩姓人家多以耕種爲生。方姓人家種的是相連的大塊地,區姓人家是後來人,種的就是從大塊地的邊緣上開發出來的小塊新地。到後來,方姓和區姓開始通婚,方家的女兒嫁了區家的兒子,區家的兒子娶了方家的女兒,人成了親家,田産也開始混淆起來。漸漸的,新來後到大姓小姓的區別就有些模糊起來。當然,這模糊也只是一時的模糊。等到有些事情生出來,便叫那模糊又刀鋒似地清晰起來-那是後話。  自勉村村頭有一條小河,村尾是一片矮坡,中間是一片低窪之地。那地經過多時的墾種,肥力豐厚。若逢風調雨順之年,農産是足夠叫一村兩姓老少餬口的。若遇旱澇之年,賣兒女爲奴的事情,也屢有發生。  自勉村的人,除了耕種,也做些別的雜事,比如養豬種菜,繡花織布。少許自家食用,大多是帶到圩上賣了補貼家用的。自勉村幾乎家家養豬養牛,可是自勉村的屠夫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方得法的阿爸方元昌。  方元昌祖上三代都是屠夫。方得法斷了奶,剛能在地上站穩的時候,就已經光著屁股蹲在地上看他阿爸劏豬,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丁點兒也不驚怕。方元昌就對村人誇口:「我殺豬最多殺出十里二十里,將來我家阿法能殺出千里萬裏。」方元昌的牛皮吹對了一半,是千里萬裏的那一半,卻不是殺豬的那一半,因爲還沒輪到方得法操刀的時候,方元昌就死了。  方元昌家裡,一代比一代窮。在方元昌阿爸手裡,還有幾畝薄田。到了方元昌這一代,卻只能租了幾畝小地種著。那地裡的年成,交完租子之後,就夠一家人吃半碗飯。剩下那半碗,是要靠他殺豬宰牛來掙的。在自己村裡給方姓族親殺宰,只能賺一副半副下水。給不沾親帶故的區姓村人和他村的人殺宰,才能得著一兩個小錢。所以方元昌家的那半碗飯,不是總能指望得上的。要靠天,靠牲口,還要靠黃曆 – 吉日多的月分裡,婚嫁蓋屋的人多,挨刀的牲畜也多些。  同治十年起,連續兩年大旱。村口的小河,乾得只剩了一灘淤泥,太陽一偏,便有黑壓壓一片的蚊蠅,雲似地在河灘上飛-魚蝦卻絕了跡。地像等奶的孩子似地咧著口子,巴巴地等著雨,雨卻遲遲不來。那兩年年成不好,殺豬的人也少,方元昌的日子,越發地拮据了起來。  方元昌命運的轉機,是在同治十一年的一個圩日。  那天方元昌一大早起來,殺了一頭已經養了一年多的豬。那頭豬他原想養到年底做臘肉用的,可是他等不及了,他家的鍋已經好久沒沾過油星了。不僅他等不及,豬也等不及了-豬已經瘦得只剩了一個骨架。他殺完豬,留下豬頭豬尾豬舌豬下水,卻將豬身豬腿大卸八塊,留了到圩上賣。方元昌想賣完豬肉,回來時帶上幾個蓮蓉餅。方元昌的小兒子方得善後天滿周歲。酒擺不起,餅總得分幾個給近鄰的。  臨出門時,方元昌的老婆麥氏拿了幾張荷葉將豬肉輕輕遮起來,省得一路蠅子叮咬。又在菩薩像前燒了一炷香,保佑天不要太快熱起來 – 再新鮮的豬肉,也是禁不起辣日頭曬的。方元昌都走到門口了,又聽見麥氏在身後嘟囔:「紅毛他媽六十大壽請吃酒,我的紗裙讓蟲子咬得都是洞。」方元昌聽出來老婆是想讓他賣了豬肉帶塊布料回來,心裡一股火嗖地竄起來,卸下肩上的扁擔,朝著女人就掄過去:  「他家有金山客,你家有嗎?一天隻知道學人家吃的穿的。」  麥氏嗷地叫了一聲,布袋似地軟倒在地上。兒子方得法走過來,拽住了扁擔,往他阿爸手裡杵了一杵,不輕也不重。方元昌依舊惡眉惡眼的,聲色卻已經有些虛軟。挑了扁擔往外走的時候,額上竟有了汗。阿法是方元昌的長子,剛九歲,身子沒長開,還是細細的一長條。話少,眼神卻是定定的,看人時能把人看出一個洞來。對這個兒子,方元昌不知怎的隱隱有些怕。  方元昌躲過了幾隻餓狗的糾纏,挑著擔子赤腳走上了村裡那條沙泥小路。路過村口那條小河時他走了下去,因爲他看見河灘的石頭縫裡竟然聚了一小汪水。他舀了一捧洗了把臉。水被他攪亂了,臉映在亂了的水裡,眼睛鼻子被水推來搡去,一會兒在臉裡,一會兒在臉外。他挪了挪嘴想笑,嘴很厚也很重,竟挪不動。額角被水浸過,漸漸涼了下去,心裡也清醒些了。他知道他打麥氏的原因,不是因爲一條紗裙,而是因爲紅毛。  紅毛是他的遠房堂兄,因長得高鼻凹眼,有幾分像洋番,就得了個紅毛的外號,本名倒不大有人記得了。小時候他和紅毛一起去塘裡捉過魚蝦,田裡摸過泥鰍,瓜地裡偷過別人家的瓜菜。紅毛雖然比他大幾歲,卻很是憨蠢,做不得頭,從來就是跟在他後頭聽他擺布的人。就是這樣一個人,幾年前娶了村裡一個區姓人家的女兒,那家有個表親在金山,紅毛就糊裡糊塗地跟著上了船。  村裡關於紅毛的傳說很多。有人說紅毛在深山老林裡淘金,那地方的水用木桶接住了,毒太陽底下曬乾了就結成了金砂。也有人說前幾年金山鬧瘟疫,紅毛拿厚布捂了嘴,去幫洋番背死屍,背一個是一塊大洋。也有人說紅毛給痲瘋病院送粥,一碗粥三個銅板。衆人拿了這話去問紅毛他阿媽,紅毛他阿媽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一味地笑。  一村的人到底也不知道紅毛在金山做的是什麽事。可是大家都知道紅毛發了財了,月月往家寄銀信。紅毛的阿媽收了銀信,說起話來時時有幾分不知頭重腳輕的樣子。別人受得了,他方元昌受不了。因爲他方元昌是知根知底地瞭解紅毛的,他知道紅毛拉完屎連屁股也擦不乾淨,偷瓜連青熟也分不清楚。可是紅毛成了富人,他卻依舊在幹著那半碗飯的苦差使。  那天方元昌眉心百結地挑著擔子,走上了趕圩的路途,當時他絕對沒有想到從這裡拐出去,他將拐入一條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歧路。他簡單清貧的屠夫生活,將在那個下畫上一個巨大的句號。而他的家人,也將隨著他從低賤的泥塵裡瞬間攀上富貴的巔峰。  方元昌緊趕慢趕趕到鎮上時,卻發現人流稀稀落落的,很是冷清。今日是個大圩日,平常這個日子是人擠人鞋踩鞋的日子。問了幾個小販,才知道昨晚鎮裡鬧盜匪,把一個大戶人家颳颱風似地掃劫了一遍,還殺了兩口人。今晨官兵巡查來了,衆人皆膽戰心驚,便都躲在家裡不願出門。  路已經趕了,也不能回去,方元昌只好將擔子歇在路邊,等運氣。到了中午,也才賣出了一副豬手和一塊裡脊。眼看著太陽高高地升在頭頂,知了一聲一聲地在耳膜上鑽著孔,竹筐裡的肉漸漸地變了顔色,方元昌捶胸頓足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命衰。早知如此,還不如把這頭豬醃了,至少一家人還能聞著幾個月的油腥。  正罵著,街上突然跑過來兩個身著短打的黑臉漢子,神色慌張地塞了一個包袱在他手中,低聲說:「兄弟你好生替我看著,哪兒也別動,等過一兩個時辰就回來取-自有你的好處。」方元昌眼力好,早看見那兩人腰間鼓鼓囊囊地別了兇器。嘴裡說不得話,身子卻只是瑟瑟地抖。看著那兩人飛也似地鑽進了一條窄巷,只覺得一股熱氣順著大腿蠕蠕地爬下來,過了半晌才知道尿了褲子。  方元昌緊緊捏著沈甸甸的一個包袱,守在路邊,直等到日頭漸漸低矮下去,夜風起來,趕圩的人四下散盡,仍不見那兩個黑臉漢子回來。回頭看看四下無人,忍不住將那包袱扒開一個角,偷偷地瞄了一眼。那一看,眼睛一黑,就差點兒癱軟在地上。  是一包碼得齊齊整整的金元寶。  方元昌將包袱咚的一聲扔進籮筐,拿豬肉蓋嚴了,把斗笠低低地壓到鼻尖上,轉身就一顛一拐地溜進了一條小路。  方元昌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半夜了。三個兒女都睡下了,只有妻子麥氏還守著門等他。麥氏正坐在竈前的條凳上晾腳。天旱水緊,麥氏隔十天半月才洗一次腳。麥氏洗起腳來是件挺麻煩的事,光解裹腳布就得花上半天時間。自勉村的女子,自古就跟著男人下田下水,所以好些是天足。而麥氏是從新會娶過來的,五歲就裹了腳。麥氏一邊晾著腳,一邊繡著花。麥氏繡的是女人的帽邊,黑底粉花,是小朵小朵的夾竹桃-準備到下個圩日去賣的。麥氏捨不得油,一盞燈拈得如同一星豆子,蹙著眉心才勉強看得清手裡的一根針。聽見狗咬,就扔了手裡的針線,踮著裸腳出去開門。  方元昌一頭是汗地走進來,只見麥氏的裹腳布死蛇似地蜷曲在條凳上,一屋都是渾濁的餿汗味,便捂著鼻子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放下擔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發直,任麥氏拿眼睛勾來勾去,卻只是不說話。  麥氏見筐裡的豬肉幷沒有賣出去多少,知道今天運衰,只當方元昌是犯愁,想勸,也不敢勸,只好去屋裡拿了一條汗巾出來給男人擦汗。  「明天,讓阿弟去在廣州,給你買條紗裙。」  方元昌轉了轉眼珠子,有氣無力地說。  方元昌從一文不名的窮小子,發達到顯赫一方的大戶,只花了半天的工夫。而從顯赫一方的大戶,破落到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卻花了五六年時間。  方元昌用那筆飛來之財買田置地,蓋起了三進的大院。他看不上鄉裏的泥水匠,著人專門去福建重金聘請了名匠來蓋房。牆是沒有一絲雜色的紅磚,瓦是綠琉璃,地是大塊大塊的青石。三進的布局一模一樣,天井,正堂,偏堂,東廂,西廂。正堂是見客喝茶的地方,偏堂是書房。他方元昌雖然認不得幾個字,卻是要他的兒子們都讀書認字的。方家宅院的布局,他心裡早有定意。第二進和第三進是留著將來給兩個兒子成家時住的。所以兩進的邊牆上,都預留了偏門。萬一妯娌之間不相和,也可以各自分門出入。當然,那時他完全沒有預料到,他的這些精心設想,後來被現實證明是毫無必要的。  自勉村的人眼界淺,從沒見過這樣的院房,竟比有金山客的人家,還要氣派幾分。落成的時候,全村的人在院外圍了一圈又一圈,看著方元昌領著他的兒女們把鞭炮炸得一街鶏飛狗跳。紅毛阿媽也混在圍觀的人裡,站得遠遠的,卻是無話。  方家的地,現在是雇了佃戶在種。方元昌時時還替人劏豬宰牛,不爲下水,也不爲工錢,卻只因爲手癢。方元昌要是幾天不出門,夜裡睡覺就會聽見掛在牆上的各式刀具颼颼作響。刀一響,方元昌就睡不安穩了,第二天起來,必要挨門挨戶地打聽,問誰家要殺牲了。村裡人見他呆著無聊,便連殺鶏殺鴨也喊他過來試刀,他倒是歡歡喜喜地應承。  方家大院裡現在住了五六個長工家丁使喚丫頭,田裡的粗活,屋裡的精細活,都不勞麥氏操心了。麥氏常年辛勞慣了,一時歇不下來,每日便加緊管教女兒阿桃針線女紅 – 是預備著將來嫁個好婆家的。小兒子阿善剛會走路,還不到讀書的年齡,每日不過在院中攆鶏鬥狗地瘋玩。大兒子阿法不用勞作了,送去了私塾念書。  其實自勉村裡就有一個姓丁的老人,是從外村入贅到一戶區姓人家的。這位丁先生識字斷文,平日在村裡給人代寫書信春聯祭幛,也教幾個孩子念書識字。可是方元昌看不上丁先生的窮酸樣子,便托了人四下幫阿法物色合適的先生。後來在鄉裏找到了一位歐陽明先生。這位歐陽先生年歲不大,雖兩經鄉試未能中舉,卻熟讀詩書。不僅古書讀得淵博,也曾跟著廣州城裡的一位耶穌教士學過西學,可謂學貫中西。在鄉裏辦了一個私塾,只教幾個得意門生,一般愚頑之輩概不理會。且學費極貴,大有姜太公釣魚的樣式-卻正合了方元昌之意。方元昌托了熟人將阿法帶去給歐陽先生過目,歐陽上下看了阿法幾眼,只說了一句可惜了,便不再有話。阿法從此日行十幾里路去歐陽先生那裡上課,風雨無阻。  方元昌家的日子如一把慌亂之中堆架起來的柴禾,藉著一陣無故飛來的好風,嗖地燃起了一片紅獵獵的火。只是可惜,這把火短短地燒了幾年,就滅了。  是因爲方元昌染上了鴉片癮。  方元昌抽大煙,是極考究的那種抽法。方家大院頭進的正堂已經被改裝成方元昌的煙室。煙室的屏風,是四幅蘇州絲繡的花鳥蟲魚。煙榻煙幾煙箱煙枕,都是清一色的雕花紅梨木。煙槍是從緬甸進口的上好象牙槍,煙土則是東印度公司出品的甲等貨色。  現在麥氏伺候方元昌的功夫已經很精到了,她總能在丈夫煙癮到來的那一刻把煙泡燒停當,妥妥帖帖地遞到丈夫手中。煙枕的高度,腳榻的擺法,下煙點心的種類搭配,都早已諳熟在心。待方元昌在煙榻上一躺下,五碟點心已經梅花似地開在了煙几上。通常是牛肉乾、叉燒、綠豆糕、芝麻餅、蓮蓉酥,再搭一杯牛乳。平常煙具總是擦拭得油光錚亮,齊齊整整地擺在煙箱之內,等候用武之時。  眼看著銀子水也似地從煙槍裡流走,麥氏幷不是不心疼。但是麥氏有自己的算盤。方元昌向來是個血氣盛旺之人,在家裡待不住,總在外邊吃酒打架鬧事。與其讓他在外頭闖禍,倒不如用一根煙槍將他拴在家裡。況且,她不伺候他,他完全可以到外頭買一個妾侍,專門來伺候他的煙癮。有錢人家的男人,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過足煙癮之後的方元昌,是脾氣最好的男人。三十歲不到的人,笑起來時已經有了一絲接近於慈祥的神情。說話緩慢溫文,甚至有那麽一丁點的機智幽默。他讓麥氏換上各式從廣州買來的衣裙鞋帽珠翠,前後左右地轉著身子讓他觀賞。有時在煙室裡,當著丫鬟家丁的面。有時在自己的屋裡,關上了門窗。這時候他用的就不光是眼睛了,他的手也跟著不安分起來。麥氏扭扭捏捏東躲西藏,臉上浮起久違了的桃紅,彷彿又回到了年輕荒唐的日子。  鴉片如同一張精良的砂紙,磨平了方元昌個性中狂躁不安的稜角,也磨平了大千世界的種種粗礪之處。於是,世界看他,他看世界,都溫順平和起來。當他略帶慈祥機智的目光掃過蕓蕓衆生時,他幷不知道遙隔千里的慈禧太后老佛爺,正在風雨飄搖的紫禁城裡費盡心機地補衲著洋槍洋炮之下殘存的大清江山;他也不知道近在咫尺,他的佃戶長工家丁,正如一隻隻綠眼炯炯的餓鼠,以各種方法偷偷地搬運他田裡家裡的財富。  遇到他飽足了煙癮,兒子阿法又從私塾下學回家的時候,他就會招呼兒子坐到他身邊,從煙几上的點心碟子裡掰一塊芝麻餅綠豆糕放到兒子的手上,溫言細語地問兒子今天歐陽先生教了些什麽?練沒練字?他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但他卻願意看別人讀書。其實他很早就看出來了,他的這個兒子是塊讀書的料。也許哪天,他兒子也能考上個舉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絞盡腦汁地回想他看過的戲文裡,有沒有屠夫的兒子進了三甲,上金鑾殿朝見天子的故事-卻始終想不起來。  阿法看著煙榻上零星鋪開的煙具,默不作聲,阿法的眉宇之間結著碩大一個愁字。方元昌早已習慣了兒子的這種表情,這個孩子從生下那天起,看上去就不像是個孩子。方元昌又掰了一塊牛肉乾在牛乳裡蘸軟了,塞到阿法的嘴裡,輕輕地問:「兒啊,你說阿爸對你可好?」  阿法嚥下梗在喉嚨口的肉絲,說:「阿爹,歐陽先生說夷人賣給我們煙土,就是想吃垮我們的精神志氣。民垮了,國就垮。」這回輪到方元昌說不得話了。半晌,才摸了摸兒子的頭,說「阿爸還能撐多少年呢?方家的日子,到底還是要靠你的。你不抽煙土,咱家就還有救。這個家,阿爸遲早是要交給你的。」  阿法嘆了一口氣,說歐陽先生講的,若當今皇上能親政,便能定出一個以夷制夷的法子…… 方元昌一下子警醒過來,一把捂住了阿法的嘴:「歐陽先生說這個話,不怕殺頭啊。國家的事咱們布衣百姓管不了,阿爸只是要你把家管好了就是。」  方元昌對兒子方得法前程的種種設想,在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鋪展開來的時候,就不得不匆匆收場了。在他得到那筆意外之財的六年之後,他就因吸食過量鴉片而死在了煙榻上。後來回想起來,他也算是死得幸運的,因爲他即便不死,那也可能是他的最後一口煙了。方家的田産,那時幾乎已經變賣完了。家裡幾樣值錢的家私首飾,都已送進了當鋪。只剩下一座青磚大院,也早有債主排隊等候著了。  就這樣,十五歲的方得法一夜之間成了一家之主。

媒体关注与评论

  「張翎的語言細膩而準確,尤其是寫到女人內心感覺的地方,大有張愛玲之風。當然,張翎不是張愛玲,張翎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我相信,在海外這些堅持著用漢語寫作的作家中,張翎終究會成為其中的一個傑出人物。」  --作家/莫言  「張翎的《餘震》講了一個心靈創傷的故事,它的大哀大痛讓人無法釋懷。《金山》中我不但讀到了她一如既往的細膩深情,更讀到了她筆挽千鈞,讓每一個中國人血脈僨張的力量。我因此向張翎藝術的深情和力量致敬。」  --《非誠勿擾》導演/馮小剛  「《金山》是傳奇,是一部用

编辑推荐

  得獎紀錄◎本書榮獲  2009 年首屆中山盃華僑文學獎評審特別獎  2009 年中華讀書報年度十大好書唯一入選之中文小說  2009 年中華讀書報年度作家  2009 年《南方週末》年度長篇小說決選  2009 年《當代》年度長篇小說獎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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