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苍茫

出版时间:2008-6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作者:何葆国  页数: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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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小说以二十世纪上半叶风云际会的历史变幻为背景,叙述了宁化石壁一群客家青年男女的恩怨情仇。石壁巫家经营着祖上留传下来的几个榨油坊,是当地大户人家。赌棍张礼杭被迫将女儿杰仪嫁给巫家二儿子永维做“细新妇子”,杰仪和永维的哥哥永咸早已暗生情愫,成年的永维因接受了新式教育而鄙弃杰仪,兄弟反目。永咸最终娶了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罗幼妹为妻,开始当家做主,然而,新婚之夜却遭到了千家围土匪的骚扰。寒门青年黄茂如和巫家女儿永祺相互爱慕,永祺在离校赴约中遭受意外。杰仪的弟弟杰心在继承了师傅的烟丝店后厄运连连,却意外地在收账途中救起了遭难的永祺,永维将永祺许配给杰心,欲亲上加亲,永祺在迎亲过程中与茂如私奔。共产党人徐世谦一直在石壁从事革命活动,1930年6月,他领导石壁农民进行暴动,攻打巫家,巫永咸在新生儿子的啼哭声中仓皇逃亡。七十年后,九十高龄的永咸在孙女的陪同下从台湾返回石壁寻根谒祖,意外连连,惊喜不断。

作者简介

  何葆国,1966年生于闽南,大学毕业后当过老师、记者,现专业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土楼》(花城出版社)、《冲动》(中国文联出版社)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艺术图书奖,美国新语丝第二届文学奖一等奖,福建省优秀文学奖一等奖。编剧的电视电影《工地上的女人》已在央视播映。

书籍目录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

章节摘录

  第一章  1  巫永咸是在儿子的啼哭声中踏上逃亡路的。那是七十年前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人命关天,这边是老婆在床上杀猪般地叫唤,接生婆细声地指责着她:“用劲啊,屙屎你会不会?”外边是农会暴动队把大门撞得嘭嘭响,尖利的喊声穿透土墙木板,像木棍一下一下地敲着他:“我们是石壁暴动队,永咸佬,滚出来!滚出来!”  巫永咸在产房前急得团团转,老婆的痛叫和暴动队的嘶喊混杂一起,像成群的大王蜂扑向他,令他狂躁不安而又无计可施。  这边是新的生命要诞生,外边是有人要他的命。  昨日他已经听说,曹坊暴动了,一伙持枪拿刀的农民包围了大户人家的房子,那些民团不知溜到哪边去了,农民像洪水一样冲进来,把人像包粽子一样捆绑起来,家中物件全部没收。他知道,禾口、石壁这一带的农民也在背后跃跃欲试,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手了。  巫永咸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感觉自己平日里对雇工还不错,在村里也有人缘,修谱盖庙铺路造桥,从来是出最多的钱物,可是这下怎么跟他们摆道理呢?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民此刻群情激昂,黝黑的脸上一片红彤彤的义愤,只怕一人吐一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这要怪自家那座油榨坊。谁叫爷爷传下一座榨油坊,而他又把它经营得越来越大呢?在葛藤坑,在石壁,甚至在整个宁化,他的永隆昌榨油坊都是最大的,这也难怪那伙穷人盯上他了。当然这里面有人在指使,他能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张杰心。想到这个人,他不由心头沉重,亲戚做不成,反而成了仇敌。  暴动队用木头撞门的声音,像榨油坊里的杖槌撞击着榨槽,发出宏大结实的响声,现实和幻觉的两种声音交织着,撞得巫永咸有些站不稳了。  在门后指挥雇工顶住大门的爸爸一手提着旱烟管,一手擦着头上的汗,神色慌乱地从回廊上跑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很粗的气喘:“顶不住了,顶不住了,永咸,你快跑!”  巫永咸看着爸爸因为紧张而扭得变形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你先跑到外面去避一避!”巫得明推了儿子一把,声音都打战了,“快呀,快——”  巫永咸摇摇头说:“我不能跑,幼妹就要养子了,我怎么能跑?”他禁不住走到窗门前,把头贴在窗棂上,用一根手指拨开厚厚的布帘,眼珠子紧紧地盯着床上的动静。  老婆的叫喊声渐渐小了下来,接生婆把头埋进了她的两腿之间,嘴里在念叨着什么。这边的动静小了,外边却是人声鼎沸,夹杂着号子和撞击声,像是赶墟一样热闹,又像是演戏一样临近高潮,屋瓦都快要被掀翻了。  “快跑呀,永咸,好汉不吃眼前亏。”巫得明推着儿子,手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得永咸踉跄着直往后退。  “我、我不跑……”  “你不跑就没命了。”  “要死就一家人埋在一窟。”  巫永咸话刚说完,额头上就挨了一记烟管。巫得明扬着手,似乎还准备再敲一下,那黄铜铸成的小烟锅像一只暴怒的眼珠,他的眼睛也瞪大了,说:“你说什么疯话?人家来抓你,你却在这边等死,你姆没给你生腿吗?”  巫永咸从没见过爸爸这么发火,连下巴上的几根胡须都抖抖索索的,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这些年来爸爸的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开始把整个家的经营管理大权交给了自己,他自然明白自己对整个家意味着什么。  “你快跑呀,老祖公以前还不是从中原跑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巫得明脸上充满一种不可违抗的肃气。  巫永咸愣愣的像木偶人一样,心里却是百感交集。老婆正在为他生孩子,暴动队要来抓他了,两件大事碰在了一起,都是人命关天的。跑,还是不跑,这实在是难以选择。  这时,产房里传出接生婆的一声叫好:“头出来啦。”巫永咸心里怦然一动,眼泪就从眼眶里涌出来。  “行了,你可以走了。”巫得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巫永咸听到了一声哇的啼哭,像一只唢呐高亢地吹响。接生婆兴奋地叫道:“永咸佬,你生了一个带柄的!”他听到自己脑子里轰的响了一声,身体似乎有些站不稳,巨大的喜悦像瀑布一样从天而降,他心里溅满了幸福的水花,他想大叫一声,但他只是用力地擦去眼泪,悲壮地转过身,向厨房跑去,一脚跨进厨房的门槛,回头对爸爸说:“我去向丈人爹报喜。”  石壁地界的习俗:头胎生男丁的,男丁父亲要带一只鸡、一壶酒和两斤熟肉到岳父母家报喜。这三样东西,巫永咸在食昼(吃午饭)时已经准备好了,因为老姆不在人世,他得自己做好准备,即使生的不是男丁,不需要“报喜”,这几样东西也是用得着的。  巫永咸冲进厨房,提起装满酒娘的锡壶和煮过的一块肉就往红漆篮里放,可是鸡还是活的,用麻绳绑着脚,系在桌脚上,看见他还咕咕地叫了两声。他也顾不上想太多,从地上抓起这只可怜的鸡,抓住鸡头用力地一拧,只见鸡翅膀拍打一下,便无声息了。永咸把鸡丢进竹篮里,一手挎着篮子走出了厨房。  巫得明发现儿子在这紧要关头还不忘礼节古俗,无话可说了,只是撅起嘴,在烟管的铜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烟雾随着他的叹息从鼻子里徐徐飘荡出来。  “爸,我会回来给儿子‘洗三朝汤’。”巫永咸说。  巫得明点点头,心里说,“做六十工”(婴儿出生两个月办酒席)你能回来就好了,只要躲得过这一劫,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巫永咸向堆放竹砻石碓的横屋跑去,儿子的哭声追赶着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大门外噼里啪啦传来一阵声响,有人点起了爆竹,发出狂热的尖叫。巫永咸骂了一声,心想本来现在应该是自己站在家门口,喜气洋洋地燃放鞭炮,这下只能由那伙龟孙子去放了。他心里无奈地说,儿子,反正也有炮声迎接你的出世,有总比无好,你也不用哭了。  这时,巫家厚厚的大门板轰隆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一群人像一股巨浪涌进来。这是一群革命的农民,他们的脸上闪着造反的激情。过去他们很少来到巫家院子,偶尔来到也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现在他们气壮如虎地冲了进来。  巫永咸挪开竹砻,下面露出了一个地洞。这是一条半人高的暗道,直通向房子后面的一片乱石岗。巫永咸跳下地洞,把红漆篮提了下来,外面是晃动的火把,像影影幢幢的鬼火。他听到了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这此起彼伏的响声里传来一声、两声婴儿的哭叫,他听到了,是自己儿子的啼哭。那哭声让他心头发颤。他不能再听下去了,发狠地下了决心,把竹砻挪回原来的位置,顿时,一片浓稠的黑暗像大水淹没了他,他只能弯曲着身子,凭着感觉在暗道里跌跌撞撞地向前爬行。  农民暴动队的喊叫声消失了,儿子的啼哭声也被隔开。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散发出一股土地的气味,土腥里带着微辛。这是一条从土地深处开凿出来的逃亡路。一千五百多年前,巫永咸的先祖巫暹公从战火纷飞的平阳郡扶老携幼往南逃亡,又是一千多年前,天下大乱,巫罗俊公随着父亲逃到这边,现在,莫非又一个乱世降临了?巫永咸只能在儿子的哭声中独自上路,心里是几多的悲怆和沉痛。  2  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在后来出版的《宁化人民革命史》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禾口党支部于(1930年)6月24日晚召集农会会员两百多人在禾口道南学校操场进行暴动分工,当晚分别在禾口、石壁、凤山、水东等村捉拿土豪,没收其财产。”  但是它注定要被人不断地提起和讲述,反复地回想和想象。  那个夜晚的亲历者已经越来越少,在世的大都垂垂老矣,无法开口说话,但是坐在维藩桥长椅上的人们,说起那个夜晚,却像是昨日夜边发生的事一样,他们一个个变成了当事人,说得口沫四溅绘声绘色,只是每个人演绎的版本不同,甚至彼此矛盾、截然相反,有时同一个人说的,今日和昨日的说法就不一样了。这些饶舌多嘴的人多是六十几岁的老人,喜欢听他们讲古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再说越来越多的后生子到城里打工去了,老人们只是自得其乐地说着过瘾。晒晒日头,动动嘴皮子,时间似乎就过得快一些。  可以说的话题太多了,屁股下坐着的这维藩桥,要说就能说半天。这桥原来不叫维藩桥,而叫做福德桥,原来的桥址也不在这边,而在小河上游四十米处,大清雍正13年(1735年)夏日,山洪暴发,把桥冲塌了,村中张氏族人便集资重建。可是张姓长房的一个老者说,社公(土地神)托梦给他,说是福德桥建于原处,风水不佳,应该往下迁移四十米。这一说法一直颇有争议,不过,到了乾隆9年(1744年),张姓族人还是再次筹资,依照社公托梦的建议,迁址重建了福德桥,还是单拱石桥,只是名字改成维藩桥,桥上建起了长长的木构凉亭,供奉财神爷,保佑大家出门平安发财,两边安置了长条木椅,同时在桥头用青砖砌成一座德润亭,是为暖亭,可以给歇脚的路人遮风挡雨。维藩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人拆毁了,现在的桥是1990年依原貌重建的。当年谁带头拆的桥,后来得到什么报应,这也是有一些故事的,但是讲得多了,像酸掉的水酒,没有人感兴趣了。现在,维藩桥、德润亭和巍峨耸立的客家公祠几乎连成了一个整体,坐在桥上的木椅上,就能看到客家公祠那雄伟的牌楼。  牌楼前的空地上时常停满大大小小的汽车,那是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来的客人,他们全都是到客家公祠里寻根谒祖的,有的老态龙钟,需要别人搀扶才能走路,有的则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或者牵在手上,更多的是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一个个表情凝重,而又掩饰不住一种回到祖地的欣慰。  维藩桥上的老人们早已见多不怪。自从1995年客家公祠落成之后,他们也算是见了大世面。每年的10月16日是客家公祠的公祭日,石壁地面上突然就冒出黄澄澄的一大片人,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蘑菇,眨眼间就布满了整个石壁。黄澄澄一片呀,像金黄色的稻禾翻起层层波浪,因为他们都穿着祭祖的黄色马夹。  全世界的客家人都认石壁是客家祖地,你说这是多大的事?全中国的人都认北京是首都,而认石壁是客家祖地的可是全世界的客家人,全世界呀,这样一比较,石壁都比北京厉害了,老人们就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连饮三碗酒娘,于是不免又要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  这是2000年5月的一天,有一个孙子在宁化县委报道组工作的老人向大家发布最新新闻:巫永咸要从台湾回来石壁醮地祭祖了。谁知有人不以为然,说永咸佬说要回来都说过几多遍了。有人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说永咸佬九十多了,他还走得动吗?看到大家对自己独家发布的消息表示怀疑,这个老人很不高兴,他说的消息可是有正规的来源渠道,一向具有权威性,居然一点也没有轰动效应。不过他还是很快转换话题说,前几天他看到两个后生子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家公祠的正殿玉屏堂,一问才知道那两个后生子是老人的曾孙,那老人很老了,你们知道他今年几多老吗?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等许多脸朝他转过来,才伸出一根指头说,今年整整一百岁。老人说:“人家都一百了,永咸佬才几多?”他把话题又绕回来了,其实,他的言外之意是,人家一百岁老人都来了,巫永咸不过九十一岁,他也是可以回来的,最多两个人搀住他。  于是,巫永咸这个名字以及那个夜晚,又开始在人们的嘴上流传,成为今日最重大的话题。  有人说,巫永咸那天夜晚从暗道里逃出去,一路狂奔,连竹篮里的那只鸡掉落在地上,他都没有发觉,他穿过邓坊桥、张家地,跑到济村长坑的丈人爹家里,直喘着气,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立即反驳说,不对,那天夜晚,巫永咸本来是想到丈人爹家里报喜,但是形势危急,他觉得还是生命第一,就把那块熟肉当下酒菜,一口酒一口肉,全装进肚子里,然后头脑冷静了,身上也有力气了,就翻山越岭一口气跑到水茜,然后又跑到安远,躲进树高林密的牙梳山里。  这时,张杰力拄着长长的旱烟管,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大家全都转过眼睛看着他,有人叫他叔哩,有人叫老叔公,还有人叫公。张杰力今年八十五岁了,满脸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牙齿掉得差不多了,但是他的耳朵还不背,两手拄着旱烟管,驼背的身子站稳了,站成一张弓似的。  “你们说永咸佬,当年呀,我……”张杰力一开口,嘴巴就像风箱一抽一抽地往外送着风。人老话多,他的啰唆和牢骚在石壁地界早已出名。有人在后面说他,“牙齿了了稀,说谎一簸箕”,当面还得耐心地听他絮絮叨叨。  1930年那个夜晚,张杰力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据说他也混在农民暴动队里,他老哥张杰心是正式队员,他是拿了一把菜刀参加暴动的,算是编外队员。  巫家房屋是石壁大户人家最常见的上厅下廊回字形结构,那个动荡的夜晚,暴动队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巫家大门,但是那苦檀木做的大门坚硬牢固,十来个人抬起一根柞木,喊着号子,一遍遍地猛烈冲撞,“嘭”的一声,大门震落一片尘土,像落雨一样,那柞木上面的力气反弹回来,大家全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指挥暴动的徐世谦下令,继续撞门,直至撞开为止。  跌倒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抬起柞木,喊着“嗬嘿——嗬嘿——”的号子,勇猛地向前冲,嘭!大门又是一声巨响,震落许多尘土,依旧岿然不动。  这种古老而简陋的攻门方法,在暴动队员不屈不挠的努力下,还是收到了效果。大门轰然倒塌,暴动队像潮水一样涌进巫家。  对十五岁的张杰力来说,当年冲进巫家有一个隐秘的任务,就是救出他的姐姐张杰仪。十年前,也是十五岁的张杰仪嫁给了年仅五岁的巫家二少爷巫永维,成了一个辛酸无人知的“等郎妹”,更成了巫家一个不用付工钱的长工。那天晚上,张杰力像一条泥鳅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巫家回字形的格局让他有些摸不着方向,姐姐住的厢房他早几年是到过几次,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加上当时闹哄哄的气氛,他窜来窜去也没找到,只好回头挤进人堆里。  那时,暴动队员团团围住了巫永咸的父亲巫得明,要求他交出儿子。乡里乡亲的,大家也都知道是他儿子掌控着家中大权。巫得明说,永咸到石城收账去了。领头的徐世谦冷笑一声,说:“你骗鬼哩,永咸老婆在家生孩子,他能到外面去?一定是藏起来了!”他一声令下,两个暴动队员就扑向巫得明,把他的双手反剪起来。他束手就擒,手上的旱烟管掉在了地上。这时,张杰力挤上前来,冲着巫得明厉声责问:“你把我姐藏在哪边了?”他从地上捡起旱烟管,烟锅差不多戳到了巫得明的鼻子,声音又拔尖了许多:“说!我姐在哪边?”  巫得明苦着脸说:“我是不管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话没说完,鼻头上便挨了一记烟锅。  后来,这根用仙柑木做成的旱烟管被张杰力私自截留。1933年,张杰力参加红军,因为不能带烟管,就藏在了自家床铺下一只废弃的烟箩里。1934年10月6日,张杰力随红军大队人马在凤凰山集结,休整了一天,然后便开往于都,踏上了举世闻名的长征之路。可是没多久,张杰力便在湖南境内的一次战斗中被打散了,赶不上红军队伍,只好一路做乞丐走回来,像客家先民一样从站岭隘口回到石壁。那烟管被他翻找出来,重新回归他的嘴上。现在,旱烟管不仅是张杰力的吸烟工具,也是他的拐杖,那黄铜制成的烟锅时常拄在地上,都已经磨损出裂痕。  张杰力拄着烟管,走到长椅前边,身子重心压在烟管上,然后缓缓地把身子转过来,屁股一点一点地落在木椅上,他瘪着嘴说:“永咸佬不知老成什么样?七十年了,他都不敢回来……”  “过几天人家不就要回来了吗?”有人接上话。  张杰力抬起烟管,往烟嘴吸了一口,烟锅里居然亮了一下,看不出那里还真有烟丝。本来烟管吸的是晒烟,但是晒烟早都改种成烤烟了,而且是烟草局专卖,他那烟锅里将就的烤烟丝显然出自地下的私人作坊。烟呛了张杰力一口,他一边咳一边说:“以前呀,永咸佬是我们要打的土豪,打土豪分田地,他那榨油坊多大啊,现在,他又成了宝贝啦……”  “风水轮流转嘛。”有人接上话,又随即转了话题说,“杰力叔哩,当年你要是把长征走下去,现在你也是咱国家的宝贝了。”  张杰力愣了一下,眼珠定定地不转,合上嘴,脸沉沉的再也不吭一声。  这个话题正好碰到了他心里的痛处。当年他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了,发现硝烟已经散尽,四周是莽莽苍苍的大山,像是石壁的东华山,但又明显不是。红军不知在哪里,白军也没有了,身边只躺着几具战友的尸体,他硬撑着爬起来,把他们草草地掩埋,然后丧魂落魄地逃离战场,一路乞讨走了三个多月才走回石壁。虽然几年前县里把他定为“红军失散人员”,每月给他发三百来块钱,但这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早几年,张杰力牙齿还没掉落的时候,说话还很有中气,他常常在维藩桥上拍着胸脯对大家说,要是我当年不被打散,把长征走完,解放后说不定也能弄个将军当一当。不过,立即有人反驳他说,这也难说,说不定你早就死了,骨头都不知埋在哪边!清明都没后代给你醮地!这说得也是,当年宁化参加红军的有一万三千多人,占全县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可是这一万三千多人在二万五千里的征途中,死伤无数,单单是湘江战役,宁化人就死了几千个,最后走完长征还活着的宁化籍红军战士只有五十八个人。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这五十八个幸运者之一呢?就是活下来,也不一定就能当将军,那将军不是太多、太好当了吗?像石壁江夏堂的黄茂明,走了一半的长征,失散后继续参加革命,解放后也不过是当了个行署专员。所以,有时想想,现在还能活着,每个月还能领三百块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些埋在他乡的老乡,也算是大福大贵了。  大家继续说起巫永咸的话题,这是一个很有悬念的常说常新的话题,因为这个从石壁出走的客家人已经七十年没回来了,让人有许多不解和疑惑,而现在他突然要回来了,他又想干什么呢?  一阵风从东华山吹过来,吹得老人们鼻子痒痒的,有人就大声地打喷嚏,有人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张杰力用烟管拄在地上,缓缓站起身,说:“永咸佬回来,我要见见他……当年大家有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刘邦和项羽斗了一辈子,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还是我们客家人善于化敌为友,把他们放在汉帝庙和富下庙同一香龛里,平起平坐一同享受香火……”  3  一辆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轿车驶出宁化客家宾馆,穿过热闹的街区,跑上宁化开往石城的205线省道。  这是一条平整的柏油路,随着山势转几个弯,就进入了开阔平坦的石壁盆地。远处是高高的东华山,公路两边是碧绿的田野,春天移栽的烤烟苗向上伸展着叶片,齐刷刷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经过的村子多是青砖红瓦的新房,有个别外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显得比较抢眼,还有一些古朴老旧的大厝,带着一种沧桑久远的韵味,掩藏在老树下。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宁化县某某办副主任张名元,每经过一个村庄,他都要回头对后座的三个人说,哦,这是连塘,这是官塘,这是茶湖江……说了几次,他发现人家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就不再开口了。  后座中间那个神气淡定、朱颜鹤发的老人就是九十一岁的巫永咸,右边的是陪同他还乡的孙女巫文姬,今年二十五岁,台湾大学医学系硕士生,左边的是巫文姬的中学同学和绯闻男友张显澜,也是二十五岁,是一个以撰稿为生的网络写手。两个年轻人分坐老人两边,像是尽心尽职的护卫,老人身子稍一摇晃,便立即伸出手扶住。但他们的手总是被无声地推开,两个人交流着眼色,有时相视一笑,或者扮一个鬼脸。那微微的窃笑和花样繁多的鬼脸带着顽童的游戏精神。  巫永咸像打坐一样挺着腰板,眼睛半眯着,几乎不往窗外看,让人说不清他是在打瞌睡还是沉浸在往事中。这一点很不像那些阔别故土多年的游子,他们往往一踏上石壁的土地,就兴奋、激动得全身发颤,眼睛贪婪地盯着车窗外,不停地问这问那,如果看到曾经熟悉的物件,比如路边的一间旧亭子、小溪上的老水车等等,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地尖叫不已,而巫永咸则是熟视无睹一言不发。从昨日下午抵达宁化开始,他就一直很少说话。  巫永咸此次决定返回石壁老家,遭到儿子志成的反对。儿子的理由很充分: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假如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五年前,他是不会反对的,现在父亲都九十一岁了,难道他想把一把老骨头丢在老家不成?叶落归根,敬宗睦祖,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什么早几年父亲不回去呢?那时他的身体还很好,时常盯着墙壁上的一张老地图发呆,那上面一个写着石壁的小圆点被他画了好几个圈,每年农历8月11日他都独自一人到新竹巫氏祖堂祭拜巫罗俊公。罗俊公不仅是巫氏老祖,也是宁化的建县始祖。志成明白,这是父亲的思乡寄托。台湾巫氏宗亲会从1988年就开始组团到石壁寻根谒祖,甚至捐资在宁化县城修建了巫罗俊怀念堂,他记得父亲先后两次捐款,却从来没有公开流露过回乡看看的意思。有一次,他还对父亲说,最近宗亲会又要组团回乡,我给你报个名吧。父亲沉思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父亲性格孤僻,一向不大合群。一大帮人衣锦还乡,当地政府盛情款待,又是握手又是录像,乡亲们一边敲锣打鼓一边燃放鞭炮,还有成排的小学生摇着手里的塑料花束,一声声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知道这种场面是父亲不喜欢的,甚至非常害怕。可是他怎么就突然决定还乡呢?老人细相,真是难以理解。  “我就想回石壁看看。”那天吃晚饭时,巫永咸突然对儿子说。  “你?早几年不回,现在?这怎么行……”巫志成不解地说。  “我就想……”  “这不行,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现在想回去?”  “我就想……”  “我最近没空陪你,你一个人怎么行?这不行。”  “我就想……”巫永咸执拗地说,他轻轻放下吃完的饭碗,脸带愠色,低着头走出了餐厅。  都说“老人细相”,父亲这种完全孩子气的举措,让巫志成觉得不可理喻。但他明白,父亲决定了的事情,他是无法改变的。第二天上午,他在公司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你给我订两张到香港转厦门的联票,越快越好。”巫永咸淡淡地说,像是说来一张电影票。  “你和谁?”  “文姬。”  巫志成放下话筒,叹了一声,还是拨通了票务公司的电话。那天早上他亲自开车送父亲和女儿到桃园机场,到了候机厅,他发现同行的还多了一个张显澜。这少年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要和文姬一道陪同父亲还乡,不管怎么样也是多了一个帮手,他特意把少年家拉到一边,交代他别贪玩多照顾一下老人,最后还意味深长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这时,汽车驶入了石壁镇区。巫永咸似乎睁开了眼睛,说:“哦,禾口……”  “禾口府,陂下县,石壁是座金銮殿。”在历史上,还没有宁化县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石壁。那时的宁化叫做黄连峒,名不见经传,而石壁三十六窝、七十二棚,“层山叠嶂,附卫千里”,禾口、淮土、方田、济村这一片广阔的地域都属于石壁。当然,在客家人心里,“石壁”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特别的符号,成为故乡的象征、精神的家园和客家的意象。  现在的石壁镇是从禾口乡改名而来的。公路上摆摊设点,车道一下变得狭窄。巫文姬好奇地摇下车窗。这天是端午节,空气中飘来了粽子的芳香,她不由吸了几鼻子。  昨日上午十点左右,巫永咸一行从香港飞抵厦门机场,他居然精神焕发地拒绝休息,立即包了一部的士直奔宁化。经漳州、过龙岩、上杭、连城,进入清流县长校地界,宁化就在前面了。  下午三点多,的士驶进了宁化县城翠江镇。翠江镇又称翠城,因城北有翠华顶,城南有翠江而得名。  司机是第一次到宁化,根本不认得路,巫永咸虽说是正宗宁化人,却是离家七十年,面对陌生的热闹的街市,同样是一片茫然。司机把车停在汽车站旁边向人问路,宁化有什么好的宾馆,要怎么走。巫文姬把头转向车窗外,发现街心公园立着一尊白色塑像,是一个清癯的老人,左手握着一只瓢,右手持一支笔,正伸向瓢中蘸墨,像是准备挥毫作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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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以客家祖地福建宁化石壁为背景,写了一个阔别故乡七十多年的耄耋老人回到客家祖地石壁寻找祖坟和亲人的故事。作者把发生在三十年代石壁地界巫、张、黄三个家庭命运和爱情故事揉碎,穿插在主人公巫永咸还乡寻亲谒祖的过程中,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在故事徐徐展开的同时,小说还描述了客家祖地的形成、千古流传下来的客家风俗习惯和客家人系的发生、发育的宏大历史,展示了客家人在长期迁徙流散过程中形成的独特的“硬颈”精神。  这是一部情感大戏,一群客家青年在历史的舞台上演绎他们的爱恨情仇。  这是一幅风情画卷,描尽客家人千年流传的风俗民情。  这是一段厚重的历史,承载着客家人先辈的等迁徙流散和悲欢离合。  这是华人世界第一部以客家人为主角的长篇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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