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的獒

出版时间:2010年2月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作者:郭小东  页数: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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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1966年,“文革”狂飙的突飞猛进,打破了一座沿海小城的平静。无论是高级知识分子,还是普通的渔民,甚至是残障者,都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斗争的漩涡。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亚雷——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不得不屈辱地面对父亲被批斗、母亲被强制学习的现实。为了寻找自由,他想到了偷渡,并且付诸实施。但由于走漏消息,偷渡计划失败,所幸在远方——一只藏獒的救助下,他顺利躲过公安局的追捕。但是,其他的偷渡者却没有亚雷这样的幸运,被抓获后,他们被游街、被判刑,完全丧失了自尊与自由。  尽管如此,在见证了一幕幕悲剧之后,亚雷仍然渴望和追求光明。为了离开小城,他选择自愿去海南——在他看来,这是他最好的机会,尽管当时的海南非常贫瘠。  在海南,亚雷经历和见证了一次次生离死别,那些惨痛的青春死亡事件,在亚雷心头刻下终生未愈的伤痕……

作者简介

  郭小东  教授  国家一级作家  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章节摘录

  那年寒冬,我再也找不到远方。  远方是一只聪明的獒,又是一只憨得可爱的天狗。据说獒的大脑里,能储藏一万多个信息。欺辱它的人或有恩于它的人,多年之后,它依然记得非常清楚。天生异禀有一种极致。  远方是与众不同的灵异。在它眼中,站立的人是很矮小可欺的,可蹲下去的人却是高大威猛的。远方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一般的狗主要靠嗅觉来辨别事物,可是远方有一个特长,它会用眼睛来辨别。它最恨的就是戴帽子,戴眼镜,穿黑裤子的人。如果有人同时穿戴上这三样,而又刚好碰上远方,那就必定逃不脱它的攻击,它会不顾一切凶猛地扑上去。  这个秘密是中尉发现的。中尉说,有一次,包帆工会周末让中尉出个节目,中尉便照电影《英雄虎胆》里于洋的扮相,表演了一段。他戴着帽子、墨镜、穿一条黑色裤子,出现在远方面前,冷不防远方呼地一下,猛然向他扑来。他来不及反应,远方两只锐利的前爪,已经搭上他的双肩。一刹那,远方扑过来掀起的风,把中尉的帽子刮走了,中尉的眼镜也搭拉下来。只见远方嵌在血盆大口上端两只杏核眼睛里,电光石火般闪过疑惑的目光。它认出了主人中尉。它发出了沉闷的低吼。  帽子、眼镜、黑裤子,中尉费尽心机,终于悟出了祸根。这事本不该发生在狗身上。中尉又试验了几次,屡试不爽。看来,禀赋灵异的远方,也有形式主义以貌取人的毛病。它憎恨一切虚假与伪装。  不可思议又冥顽的远方,甚至可以因为这个印象,毫不犹豫地咬断对方的喉咙。它的偏执和冥顽其实和人很相似。  这是我到灯塔时,中尉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课。  那时远方还小,和我一样。  海啸席卷平原,海水淹没了饮马滩,灯塔坍塌在礁石上,守灯塔的中尉不知所终。  这之前的一次海上风暴,包帆工会的百多条三桅船在海上沉没,没有一条回来。粗略统计,那次海难大约有一千多船工蒙难,报纸没有登载消息,没有人知道海啸究竟夺去了多少人的生命!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件事被经常提起,但后来,人们好像抚平了伤痛,也就再没有人谈论它。  自古以来,海啸时有发生,渔民葬身海里,尸身都找不到。自古相沿的风俗,为了使野死的灵魂能够认路回家,结发妻子在饮马滩头的海涂上披头散发,孤灯注血几天几夜,呼唤引领灵魂回归故土。当地的老人回忆,其时海滩上成百上千的妻子、母亲披麻带孝,在海涂上仰天向海,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地哭天抢地,几天几夜,常有大风大雨相伴,泪流干,声喑哑,人扑地而奄奄一息。无边的海涂上星星点点的灯光、烛光,黑幽幽的人影,如无数鬼魅在空间穿行。我幼年时曾经目睹那慑人的场面,其悲恸惨烈,难以描绘,无以言说。  远方的走失应该与海啸无关,在海啸过后的海滩上,我好像曾经见过远方的身影。在无数呼天喊地,向着大海恸哭的渔工亲属中,我真的看见过远方——卸去锁链,获得自由的远方。那是真的吗?我后来不敢肯定。因为,远方绝不可能安然地游走于人群中。  总之,远方的走失,应该与海啸无关。可是,中尉又去了哪儿呢?  在海啸到来之前,有没有见过中尉?我说不准。那天我是去过灯塔的,至少,我对灯塔有印象。  我好像还和中尉说过话。他给过我一块生烤的鱼肉。此刻似乎还有烤鱼的香味,犹在嘴边。他很喜欢在烤鱼时撒上孜然。空气里似乎还留有孜然的香味。  海啸使这座海边小城,一夜之间变成寡妇之城。这儿的人们,有守寡节烈的习惯,恪守夫死从子的高尚美德。男人死了,女人又没有再嫁的习俗。好多年,小城都处于零生育状态。  可是远方在哪儿?海啸没有带走远方,那么远方就没有理由消失。远方太爱灯塔了。  可是灯塔坍塌了,远方从此失去了家园。  我和远方成为朋友,是在1966年。  1966年,远方还很年轻,我也很年轻,刚满15岁。我们在灯塔成了朋友。  远方经常对着海低吼,吼声在海面上传得很远。无风而且炎热的早晨,远方会站在黑色的礁石上,对着日出的天边吼叫。我会时常被远方感染,一洗忧郁,暂时忘却烦恼,学着远方的吼声,面对大海,发出沉闷但是穿透力极强的低吼。这种低吼,常令我感觉自己很深沉同时很英勇。而这于远方,是很平常的。我很羡慕远方,我想成为远方。  虽然远方同样是不自由的。远方经常被囚禁在灯塔那小小的礁盘上,有点像走资派被关在牛棚里,但至少,远方在阳光下被囚禁,而在夜里,远方是彻底自由的。远方会涉过海水,跑向饮马滩,隐身在芦苇丛中、红树林里,那儿有太多大饱口福的东西。  许多年过去,我以为我已经完全的忘记了远方。我也确实很少想起远方。但是这么多年来,无时无刻莫名的焦虑,和渐渐变坏的天气一样,令人不安。焦虑与不安,好像皆因对远方的思念。在所有人都抛弃我,包括同学和朋友,包括父母,在我对所有人都不能怀有善良的年代里,惟有远方靠近我,给了我无比的温暖。在那个寒冬里,我靠着远方的温暖,终于走过绝望的寒冬。  在我泪流满面无家可归的黑暗中,远方忧郁但是坚定无畏的目光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一个角落有阳光存在,有勇敢存在。远方非同一般的样貌背后,有一种直抵人心的纯粹。  远方在我心中迷失太久了。生活中总是有太多别的事情,更迫切的事情,冲淡了对故人故事故乡的思念,我常常在酒醒之后或在无眠之夜,会有一种彻骨的自责。  一个人其实并非由未来构成,更是由过去塑造的,而我们却常常忘却过去而期许着未来的自己,在期许中一天天欺骗自己,消失真实的自己,以至于对旧事全然遗弃。那种深夜的孤寂的苍凉,实在令人钩沉久远的沉痛。在无边的黑暗包围之中,首先跃出的总是远方。远方总是给人简单而深邃的快乐,给人无畏的决心和蔑视一切的高贵。  那时,以一个15岁的少年而言,无论如何无法真正理解远方这种对人世间的透彻体悟,究竟源自何方?我和远方之间,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同?我甚至从来就没有细细想过。我把远方当作时刻想念着的朋友,如影随形,如此而已。我对这个世界充满迷茫与惊恐,我弄不清楚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以为目下的混乱局势,随意抓人斗人,把人当狗一样对待……我以为这就是人间应该发生的事。我只想着逃到无人的地方,比如饮马滩,比如只有远方和中尉的灯塔。我害怕听见锣声和鼓声,一切由金属发出来的锐利的响声,包括千百人齐开大口,吼出来的口号声!  我只想在静静的无人的饮马滩,听芦苇在若隐若现的海涛声中悄悄地、清脆地拔节,那种温柔的爆裂,却又欢快的呻吟,伴着清风过耳的低吟浅唱。看蟛蜞吐着气泡,无数细小的气泡堆积成蜂窝般的更大的气泡群,淡淡的阳光照耀着汽泡群,闪烁着变幻着无穷无尽的色斑,把本来就美妙异常的蟛蜞打扮得分外妖娆。蟛蜞大约知道自己的美态,它不时舞动着红色的巨大的螯,起劲地吐着气泡。我真想做一只蟛蜞,它生性灵巧而且生活得自由。它在饮马滩无边的滩涂上,自由地行走,自由地呼吸。没有人来打扰它的生活。海水轻曼地抚平了滩涂,也温柔地覆盖了蟛蜞,蟛蜞非常舒服地张开大螯,随着海水飞快地逐水而逝。  蟛蜞真的很快乐吧?我只要它的千分之一快乐就够了。至少,它不需去想,去担忧许多事。  那时,我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时刻想着父亲。由不得我不想,我真希望忘记他,让他在我的生活中、我的头脑里消失掉。我甚至非常懊丧同时痛恨,我为什么有这样的父亲!这样曾经让我非常骄傲和快乐现在又深感屈辱的父亲。我的心很痛,那种被最凶恶的大螯夹住不放的钻心的痛。  父亲被戴着高高的纸糊的帽子游街时,活像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他弓着腰,被几个红卫兵强按住脖子,几乎是匍匐着前行,脑袋却被提起来,他一定很难受。我无法不去想像他的难受,却又必须痛恨他。  我很想做一个工人的儿子。我后悔并且恨外祖母,是她把我从船老大家里,几乎是哭喊着抢回来。尽管在船老大家这段不到三个月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是模糊的。但是,船老大,无产阶级出身,是多么光荣啊!现在,我除了整日处于惊恐,处于不安中之外,我不知该做什么。我只想做一个出身贫苦人家的孩子,免受歧视与欺负,我的内心自卑到极点!  有时,我逃到饮马滩看海,看自由的快乐的蟛蜞,我会看见归航的渔船,船老大在船头指挥着船尾的舵手。舵手通常是年纪老一些的船工,他坐在船后甲板上,用一只脚勾住红木做成的舵把,一手撑着长长的旱烟杆,斜戴着草编的毡帽,染过薯郎的褂子敞开着,露出铜板一般结实的胸脯,很悠然地把着舵。他用心听着船老大的口令,熟练地按照自己的方式驾船。  船老大站在船头,总是光着上身,他肌肉结实,皮肤像上了釉似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果是满载而归,或是捕到好的渔货,船老大会在距离岸边还很远的海面上,就开始站到船头,在发出口令的间歇,高声大吼着令人脸热心跳的咸水谣。他知道,寮居里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女渔贩子,听得见他的歌声,所以他吼得很卖力。几天几夜的海上搏斗,并没有耗尽他们的精力,相反,鲜活的海货反把他们养得精气十足,情欲难平。据说,鲜鱼是生精的,尤其是那些古老精怪的叫不出名来的海洋生物,各有古怪神秘的民间说法。渔民捕到它们,胆大的总是先食为快。  海上的男人,最受小城里女人们的欢迎。他们说话洪亮粗豪,体格魁梧、孔武有力。即便是瘦小,也尤为精干,如小钢炮一般。加上长期在海上作业,回到陆地,见人三分亲,见女人尤甚。出手大方,随手扔出几条大鱼,几只海蟹,还有些铁树、珊瑚、贝壳之类的海底物什,总是能令女人们惊奇,大呼小叫半天。还有许多海上传说、神仙故事,撩拨得女人们心中热辣辣的。  我常常到寮居去,在有风的日子,渔船不能出海,寮居里便挤满了闲人。海边弥漫着浓浓的酒气。连流浪狗也醉了。  船老大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想做个船老大。这理想一直折磨了我许多年,虽然我明知无望。那时船老大是个神圣的职业,只有出身好的人才能到船上去当青脚,才能出海当渔民,我父亲虽然是共产党的干部,但他出身大地主,我是注定不可能从事这样行当的。  如果当年外祖母不从船老大家把我抱回来,我也许早就当上青脚了,也许过10年、20年,当上船老大不成问题。我恨外祖母,也恨父亲,我恨他的出身,更恨他当年不冒死去延安,革命半途而废,比反革命更可耻。大字报上就是这样写的,说父亲是革命逃兵,是叛徒。我甚至想,当年他要是去了延安,出身不就成了革命干部了么?我就不会是狗崽子、黑五类了。  有些时候,我躲在饮马滩的芦苇丛中,躲在冬天干枯的苇草里,望着阴沉的天空,心里翻腾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父亲被关在民兵指挥部(临时监狱)里,我想像着他被囚禁的情景,心里非常难受与惊恐,却又无法抑止的顽强地想着父亲的出身。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问题。  寮居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谁的儿子,那些人凡是读过中学的,都是我父亲的学生。他们对我很友好,虽然免不了有些轻视,但总是很友好。在寮居里,我有一种被呵护的安全感。  那些从海上归来的船工,会用很粗野的话语,咒骂民兵指挥部的人,他们大多是从包帆工会里选拔上去的积极分子,那时叫土改根子。工会主席阿狮就是。这些在海岸上混食的干部,最让渔民们瞧不起。凡是没有在海上经历过九死一生、闯荡上十年、二十年的工会干部,渔民们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动辄没有什么好声气。  平日里,只要渔船一靠岸,最先上船的正是阿狮这些人。他们一到船上,总是虚情假意地搭讪,趁机挑走些好渔货。渔民们不大敢得罪这些人,只有比较厉害的船老大偶尔会对他们冷眼,说几句挖苦的话。他们并不在意船工们的态度。  做过我三个月父亲的船老大华荣,是个很强势的角色。1963年,他的船队(子母船)曾经在海上遭遇了蒋匪帮的登陆船,他居然把台湾的登陆船,连同15个扮成大陆渔工的“反共救国军”队员抓捕回大陆,因此他立了一等功。他的渔船也是产量最高的,每次出海,他总能围捕到大鱼群,像是神助一般。别的船队一无所获,他的船队却常常是满载而归。  在小城,华荣是个传奇人物。我很为这个做了我三个月的父亲骄傲。他每次从海上回来,都会提着渔货到我家里来,送给我父亲。我常常暗地里学习他的粗豪,模仿他粗犷地说话。这令我母亲非常生气。我曾经在饭桌上得意忘形之时,顺口而出“丢那妈”。惊得母亲差点噎了饭,她对我足足看了好一阵,才对父亲说:“你不该让他去福里村!”  第二章  父亲的葬礼是在他去世十年后才勉强举行的,他的骨灰至今没有找到。我一直耿耿于怀,为了父亲的骨灰。无数的可能都让多年来无数次寻找否定了。我问遍了可能接近这件事的人,所有的人都爱莫能助,奇怪我如此执著,究竟为了什么?  好多年过去,我依然不放弃寻找。  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午夜,噩梦惊醒的我突然间想,也许父亲当年根本就没有死,也许他还活在某一个地方——这个念头又折磨我好多年。  父亲是在五十四岁那一年故去的。我在自己五十四岁时,突发这样的奇想,连自己也感到害怕。如果父亲当真没有死,他今年该有九十岁了。九十岁的老人,孤身如何生活?  在梦中,父亲始终没有死。只是有一回,我突然梦见父亲活着被送进焚尸炉,我在通红的炉火中,看到父亲被烧得变形的面容,最后出现的竟然是《在烈火中永生》的电影镜头。  那天是夏至,我记得非常清楚。  上午9 点半,我从窝棚里出来,这是黎母山中少有的好天气。一夜透雨,雨滴还在野芭蕉的宽叶上滚动,阳光已经如火如荼烧红了山谷的树叶。凡是有水珠的地方,都闪动着五颜六色的霓虹。五颜六色的“戏班”鸟,在阳光照得到的枝叶间上下窜飞,吐着短促清亮的叫声,诱惑雄鸟。这种鸟肉很薄,但烤起来很好吃,如果有一点盐抹着烤,那就更好。我想着烤鸟肉的香味,下意识地掏出了弹弓。  “先生”突然冒了出来,挡在我面前。他衣着整洁,头发沾水往后梳起,有些庄严。我还没明白过来,他深深地向我鞠躬:“向你哀悼!”说完转身离去。我至今还记得“先生”满脸的肃穆与庄严。  “先生”是知青中的奇人怪人,他继承了祖传的风水先生的衣钵,说起话来引经据典,子曰诗云,神情阴阳。他凡事总有预言。不管你听不听,他总是自言自语,自行其是。他个子奇矮,不到1.45 米高,身材却是奇宽奇胖,脑袋也大得出奇,偏爱梳个大背头,用水弄得锃亮,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把身体裹成个肉粽。他身上总透着一股香茅油的味道,那种香得浓重刺鼻的土造香茅油的腥气令人难受。在衣衫褴褛的伐木队里,“先生”是个整洁得令人难受的异人。“先生”姓姚,名鹏飞。  我很愕然,但并没在意。“先生”这个绰号,跟神经病相同。衣着整洁的“先生”飘然下山,他在山中常常来去无踪。那天晚上,山下有人送来加急电报:“你爸于今天上午9:30 分病逝”。电报是母亲发来的。我不相信。心想这肯定是弄错了,要不就是有人搞恶作剧。父亲除了关节炎,没什么病,怎么会突然病逝呢?  我立即下山,午夜时到达镇上的小邮局,在邮局门口等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往父亲的单位打长途。等了整整一天都打不通,眼见邮局要关门下班了,只好给家里发去一封询问的电报。  我心里很平静。  那天晚上,“先生”没有回来。山下的人说他已上山了,山上的人却没有见到他。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先生”。他似乎人间蒸发了。  许多年,我一想起父亲的死,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先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是否还活着?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我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先生”会在我父亲去世的那一瞬间,在千里之外的原始森林里,突然对我说“向你哀悼”这样的话,事后他却失踪了。  这个世界有些晃荡,像坐在秋千上看东西。我老是定不下神来。我无法专注地看定一样东西,我越是定下神来集中目光对准一个目标,就越是觉得眼前的一切晃荡得厉害。医生说我很健康,一切正常。大概是太紧张,心生幻觉,我也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有时,面前的电视机变成两个,有时又是无数个重叠的影像,有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一片空白。  人最早的记事年龄究竟是多大?没人说得清楚。应该是三岁左右吧?我最早的记忆,是坐在一只硕大的藤筐里,由远房老叔挑着,扁担另一头的藤筐里,坐的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大雷。我不知道老叔挑着我们兄弟俩,要到哪里去,反正我最早的记忆,与那只宽阔的藤筐有关。  那是1952 年冬天,我一岁半。  远房老叔是个身高1.9 米的中年人,这个家庭有高人的血统,男人女人不但个子高,而且都很清瘦干练。远房老叔是祖父家的佃农,农闲时就在祖父家帮工。说是帮工,倒跟一家人似的,没什么分别。老叔的女儿凤卿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负责看管我。自我会走路时起,凤卿就和我形影不离。那时我的哥哥,三岁的大雷常常害病,一刻也离不开奶妈肥婶,还未断奶的我就跟着十岁的凤卿睡。我把凤卿错当成了母亲,夜里总是吮着凤卿那像小石头般的乳房,吮着吮着会大哭起来,凤卿会把另一边乳房塞进我的嘴里。我吮不出什么,又大哭,就这样周而复始。弄得凤卿自己也大哭起来,她和我一起哭,直到我慢慢地睡去。  凤卿很会当母亲。  我在奶妈肥婶那里吸完奶,肥婶转而把另一边鼓胀硕大的乳房给了还在闹病的大雷,大雷双手揪着肥婶的乳房,一边吸奶一边闹腾,要折腾许久才会睡去。有时肥婶会把两个乳房分别给大雷和我。兄弟俩各自相安无事地吮吸着肥婶丰硕肥大的乳房。待到我吸饱了,便会一边嘴里叼着奶头,一边用手去推打大雷,不让他吃奶。身体孱弱的大雷常常不敌我的推打,哇哇地哭叫,嘴巴在肥婶雪白的胸脯上乱蹭,脑袋逃避我的毒手,嘴巴却努力地在肥婶胸脯上寻找奶头。我用手去揪住肥婶的乳房,不让大雷吸奶,我得逞后,兴奋地喘息同时贪婪地吸吮着乳汁。  每当此时,肥婶总是十分受用。她两岁的儿子在一边玩耍,有时也会爬上来,用脏脏的小脑袋顶开大雷的嘴,凶猛地叼住肥婶的乳房,拼命地吸吮。他似乎下意识地知道这是他母亲的胸脯,他有特别的权利,所以他总是很蛮横地占有她。一个上午,体格庞大乳房硕大的肥婶,让三个男孩轮番吃奶,在她胸脯爬上爬下。她总是眯着眼睛,目光越过天井,飘到很远的地方,抱着我的臂弯便有些松弛。每当此刻,我便会用手去摸肥婶的眼睛,柔柔的,惹得肥婶忍不住去亲我的头。  天井里的阳光很温暖。身材高大光着膀子的老叔偶尔会穿过天井,到后院的仓房里去取东西。肥婶坐在用大碌竹做成的矮凳上,很舒服地摊开双腿。她唐装褂子上的几个扣子完全解开,整个雪白的胸脯敞开在和煦的阳光下。任由三个撒野的男孩爬上爬下。老叔视而不见地进进出出。肥婶并不介意这个雄壮威猛的男人。他的年龄与肥婶相仿,都不到三十岁。  肥婶满月般的圆脸上,有一双深而大的眼睛,茂盛的乌发在脑后随随便便打了个髻,很慵懒的样子。她丰满的圆脸上除了深而大的双眸外,就数那鲜红丰厚的嘴唇,让人过目不忘。我常常用小手去摸她的厚唇。肥婶拿开我的手,我就大哭,肥婶只好让我的手指在她的厚唇上无目的蠕动,有时会轻轻地咬住它。我的目光就定定地捉住肥婶的眼睛,肥婶便会很兴奋,嘴唇含住我的小手指,哼着无字的歌谣,我会随着歌谣的节奏摇头晃脑。  我模糊的记忆里,除了肥婶温暖的宽阔的胸脯,就是阔大的有河流的饮马滩。饮马滩一边连着大海边缘的黑色滩涂,一边连着河流上游的森林。饮马滩渺无人烟,水洼与沼泽里长满芦苇、红树林和有锋利叶片的咸草,草丛里有许多野鸭子和白色的水鸟。河流和大海交汇的地方,涨潮时,许多海鱼随着无声无息漫漶而来的潮水、逆着河流汹涌泻去的淡水,游向沼泽地里的浅水滩。浅水滩上,布满牡蛎、红肉蓝蛤、泥蚶和薄壳蛤,还有无数长着大脚蚶的蟛蜞。  常常在傍晚时分,老叔肩挑两只箩筐,箩筐里各坐着一个男孩,肥婶怀里抱着一个,有时是我,有时是大雷,极少抱她的儿子虾蛄。肥婶跟在老叔后面,往沼泽地去。老叔照例把箩筐摆放在沼地边缘的小山丘上,把孩子交给肥婶照看,他独自走进海涂。  夕阳把沼地映照得金黄。退潮时海浪会咕咕地叫着,有时会有强劲的排浪,突然间从大海深处冲上来,撞在海涂的礁石上,飞溅的海水在风中扬成雾气,散漫在沼地上空,阳光把雾气透视成霓虹一般的彩色。海鸟在那五颜六色的霓虹中,快活地惊叫着,享受着气流的垫托,在空中优雅地滑翔,不时有尺把长的大鱼从空中落在肥婶所在的土丘上,那是海鸟从海水里叼起的鱼,鱼太重又拼命挣扎,海鸟叼不住,鱼跌落下来,在泥地上扑腾扑腾的,跳跃几下,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每回肥婶总会拾到几条这样的大鱼。  肥婶抱着大雷和我,跟虾蛄一起,把这些鱼一条条捡起,兜在胸前,她肥胖的身躯因了这些鱼,显得更加臃肿。  夕阳还没有完全收尽,沼地愈发金光灿烂的时候,老叔已经满载而归了。他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海涂上变成一个剪影,那剪影在芦苇和红树林中时隐时现。他双手提着装满蓝蛤和薄壳的网兜,脖子上还圈着一条几尺长的海蛇,出现在肥婶眼前。  海边沼泽里的海货应有尽有,小城的人口很少,除了老叔和肥婶,沼地几乎没有人来。只要天气好,又赶上退涨时分,海边沼地的傍晚,就肯定是属于老叔和肥婶的。  老叔的箩筐一头装着海货,一头装着大雷,他挑着担子,背微微有些驼。他有时会回过头来,看看肥婶,那目光里有关切,他会放慢脚步。肥婶怀抱着我,背着虾蛄,她肥胖,背着孩子,走得有些难,喘着粗气,跟着老叔走出沼地。路人看见这一景象,认为这是一家人,父母,还有三个男孩。  这样的岁月像一幕哑剧,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记不起老叔和肥婶之间的交往与交谈。在我的记忆中,那肯定不是个无声的世界。海鸟哑哑的叫声,潮水击打堤岸咕咕的欢悦,蟛蜞吐着泡沫,泡沫破碎的吱吱声,还有红树林里野菠萝树巨大果实跌落水中,这些声音我都记得很清楚。  “嘭嘭”尤如打鼓,奇怪的是,我总是回忆不起老叔和肥婶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他们都说过些什么话,连他们的笑声也无从记起。可是,我记住了老叔高大像山一样的躯体,肥婶像田野一样宽阔的胸脯。我还记住了沼地。许多年后,当我再回到小城去寻找那海边沼地时,它已经无影无踪了。  河流被覆盖成为马路,沼地被圈填成一块一块的养鱼的围塭,围塭边杂乱横陈着许多低矮的民居。美丽的沼泽饮马滩,成了城市的垃圾场。  最深刻的印象终成抽象,而那些具体的细节却永生难忘。当老叔和肥婶作为亲人迷失在记忆里时,美丽多情的海边沼地,也和时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奇怪的是,童年那种坐在箩筐里晃荡看世界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满目是晃来晃去的影像与物事。这令我非常烦恼,我开始对自己充满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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