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出版时间:2008-07  出版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作者:毕飞宇  页数: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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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时时刻刻在和这个世界较劲,然后,隔三差五弄出一本书来。我较劲的方式很简单,尽一切可能让我感兴趣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内心。二十年了,我一直都在重复这件事。我所理解的创造就是重复。对我来说,没有一次重复是一样的。正如我的健身教练所要求的那样——重复一次,八;再重复一次,九;再重复一次,十。杠铃是一样的,重量是一样的,我的每一个动作也是一样。可是,只有我知道,这里的“一样”是多么地不一样。第一下,我游刃有余,第三下,我余勇可贾,到了第十下,我必须使出我全部的力量,为此,我的血管爬满了我的身体。我轻。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知道我有多轻。谢天谢地,不只是我一个人能够体会并表达这种轻。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第一次从昆德拉那里听说了这样的感受,他使用了一个令人窒息的词:不能承受。我为此感动了很久。轻的人却又是勇敢的,具体的表现是他从来不惧怕重量。这有点矛盾了。这不矛盾。中国的老百姓用极度俚俗的语言揭示了这个矛盾的人生哲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内容概要

  《玉米》的另一个可能的名字也许应该是《三姐妹》,这个和《玉米》一样朴素的名字让我想起契诃夫,想起他对俄罗斯大地上那三个女人的深情守望。在《玉米》中,我们看到的首先是“人”,令人难忘的人。姐姐玉米是宽阔的,她像鹰,她是王者,她属于白天,她的体内有浩浩荡荡的长风;而玉秀和玉秧属于夜晚,秘密的、暧昧的、交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夜晚,玉秀如妖精,闪烁、荡漾,这火红的狐狸在月光中灵俐地寻觅、奔逃;玉秧平庸,但正是这种平庸吸引了毕飞宇,他在玉秧充满体积感的迟钝、笨重中看出田鼠般的敏感和警觉。三个人,三个女人,她们生长于田野,她们都梦想远方。但通向远方的路崎岖、艰险,三姐妹中玉秧走得最远,她的所到之处却是幽暗、逼仄的“洞穴”;在她们脚下和心中横亘着铁一般的生存极限,她们焦渴、破碎于干旱坚硬之地。  ——通过对“极限”的探测,毕飞宇广博地处理了诸如历史、政治、权力、伦理、性别与性、城镇与乡村等等主题,所有这些主题如同血管在人类生活的肌肤下运行。对我们来说,读《玉米》是经验的苏醒和整理,上世纪70年代的乡土和城镇、那时的日常情境在毕飞宇笔下精确地展开,绝对地具体,因确凿直抵本质。  所以,这三个女人属于过去时代,那个时代塑造了她们的命运;但她们又属于现在和未来,因为她们来自“中国经验”中最令人伤痛、最具宿命意味的深处——在古老乡土和现代进程之间、在历史和生活之间,“个人”何以成立?她(他)的自由、她(他)的道德责任何以成立?我们从《玉米》中、从那激越的挣扎和惨烈的幻灭中看到了“人”的困难,看到“人”在重压下的可能,看到“人”的勇气、悲怆和尊严。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毕飞宇,1964年1月生于江苏兴化,童年与少年在乡村度过,1979年返城。1983年考入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先诗歌,后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上海往事》、《那个夏季那个秋天》、《平原》等;小说集《祖宗》、《慌乱的指头》、《睁大眼睛睡觉》、《青衣》等多部作品。曾获得“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等奖项。代表作《玉米》获首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书籍目录

自序序玉米玉秀玉秧后记

章节摘录

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丢给了大女儿玉米,除了喂奶,施桂芳不带孩子。按理说施桂芳应该把小八子衔在嘴里,整天肉肝心胆的才是。施桂芳没有。做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懒了,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这种松松垮垮里头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还是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施桂芳喜欢站在家门口,倚住门框,十分安心地嗑着葵花子。施桂芳一只手托着瓜子,一只手挑挑拣拣的,然后捏住,三个指头肉乎乎地翘在那儿,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样子出奇地懒了。施桂芳的懒主要体现在她的站立姿势上,施桂芳只用一只脚站,另一只却要垫到门槛上去,时间久了再把它们换过来。人们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懒,但人一懒看起来就傲慢。人们看不惯的其实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气,她凭什么嗑葵花子也要嗑得那样目中无人?施桂芳过去可不这样。村子里的人都说,桂芳好,一点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施桂芳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如果正在吃饭,笑起来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现在看起来过去的十几年施桂芳全是装的,一连生了七个丫头,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敛着,客客气气的。现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虽说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客气和客气不一样,施桂芳现在的客气是支部书记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书,她又不是,她凭什么懒懒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婶子的家在巷子的那头,她时常提着丫杈,站在阳光底下翻草。二婶子远远地打量着施桂芳,动不动就是一阵冷笑,心里说,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个儿子,还有脸面做出女支书的模样来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从施家桥嫁到王家庄,一共为王连方生下了七个丫头。这里头还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时候说,说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怀胎的反应不大同,连舌头上的淡寡也不一样。施桂芳每次说这句话都要带上虚设往事般的侥幸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中的一个,她就能一劳永逸了。有一次到镇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医院,镇上的医生倒是同意她的说法,那位戴着眼镜的医生把话说得很科学,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好在施桂芳是个聪明的女人,听出意思来了。简单地说,男胎的确要娇气一些,不容易挂得住,就是挂住了,多少也要见点红。施桂芳听完医生的话,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男孩子的金贵打肚子里头就这样了。医生的话让施桂芳多少有些释怀,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医生都说了这个意思了,科学还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还是绝望,她望着码头上那位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会儿,十分怅然地转过了身去。 王连方却不信邪。支部书记王连方在县里学过辩证法,知道内因和外因、鸡蛋和石头的关系。关于生男生女,王连方有着极其隐秘的认识。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温度和墒情,关键是男人的种子。好种子才是男孩,种子差了则是丫头。王连方望着他的七个女儿,嘴上不说,骨子里头却是伤了自尊。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败反而会特别地偏执。王连方开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儿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王连方既不渴望速胜,也不担心绝种。他预备了这场持久战。说到底男人给女人下种也不算特别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惧了。刚刚嫁过来的那几年,施桂芳对待房事是半推半就的,这还是没过门的时候她的嫂子告诉她的。嫂子把她嘴里的热气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告诫桂芳一定要夹着一些,捂着一些,要不然男人会看轻了你,看贱了你。嫂子用那种晓通世故的神秘语气说,要记住桂芳,难啃的骨头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实际上没有能够派上用场。连着生了几个丫头,事态反过来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确实是怕了。她只能夹着,捂着。夹来捂去的把王连方的火气都弄出来了。那一天晚上王连方给了她两个嘴巴,正面一个,反面一个。“不肯?儿子到现在都没叉出来,还一顿两碗饭的!”王连方的声音那么大,站在窗户的外面也一定能听得见。施桂芳“在床上不肯”,这话传出去就要了命了。光会生丫头,还“不肯”,绝对是丑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连方打,就是怕王连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软了,夹也夹不紧,捂也捂不严。王连方像一个笨拙的赤脚医生,板着脸,拉下施桂芳的裤子就插针头,插进针头就注射种子。施桂芳怕的正是这些种子,一颗一颗地数起来,哪一颗不是丫头? 老天终于在一九七一年开眼了。阴历年刚过,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这个阴历年不同寻常,有要求的,老百姓们必须把它过成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村子里严禁放鞭炮,严禁打扑克。这些严禁令都是王连方在高音喇叭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王连方自己也吃不准。吃不准不要紧,关键是做领导的要敢说。新政策就是做领导的脱口而出。王连方站在自家的堂屋里,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玩弄着扩音器的开关。开关小小的,像一个又硬又亮的感叹号。王连方对着麦克风厉声说:“我们的春节要过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说完这句话王连方就把亮锃锃的感叹号揿了下去。王连方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话如同感叹号一般,紧张了,严肃了,冬天的野风平添了一股浩荡之气,严厉之气。 初二的下午王连方正在村子里检查春节,他披着旧大衣,手上夹了半截子飞马牌香烟。天气相当地阴冷,巷子里萧索得很,是那种喜庆的日子少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将们不容易看得到,他们一定躲到什么地方赌自己的手气去了。王连方走到王有庆的家门口,站住了,咳了几声,吐出一口痰。王有庆家的窗户慢慢拉开一道缝隙,露出了王有庆老婆的红棉袄。有庆家的面对着巷口,越过天井敞着的大门冲王连方打了一个手势。屋子里的光线太暗,她的手势又快,王连方没看清楚,只能把脑袋侧过去,认真地调查研究。这时候高音喇叭突然响了,传出了王连方母亲的声音,王连方的老母亲掉了牙,主要是过于急促,嗓音里夹杂了极其含混的气声,呼噜呼噜的。高音喇叭喊道:“连方啊连方啊,养儿子了哇!家来呀!”王连方歪着脑袋,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听明白了。回过头去再看窗前的红棉袄,有庆家的已经垂下了双肩,脸却靠到了窗棂口,面无表情地望着王连方,看上去有些怨。这是一张好看的脸,红色的立领裹着脖子,对称地竖在下巴底下,像两只巴掌托着,格外地媚气了。高音喇叭里杂七杂八的,听得出王连方的堂屋里挤的都是人。后来唱机上放上了一张唱片,满村子都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里的空气雄赳赳的,昂扬着,还一挺一挺的。有庆家的说:“回去吧你,等你呢。”王连方用肩头簸了簸身上的军大衣,兀自笑起来,心里说:“妈个巴子的。” 玉米在门口忙进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两条胳膊已经冻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脸颊红得厉害,有些明亮,发出难以掩饰的光。这样的脸色表明了内心的振奋,却因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说不出来路的害羞,绷在脸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过程中一直咬着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亲,而是玉米她自己。母亲终于生儿子了,玉米实实在在地替母亲松了一口气,这份喜悦是那样地深入人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玉米是母亲的长女,而从实际情况来看,不知不觉已经是母亲的半个姐妹了。事实上,母亲生六丫头玉苗的时候,玉米就给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终究是有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经是第三次目睹母亲分娩了。玉米借助于母亲,亲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隐秘。对于一个长女来说,这实在是一份额外的奖励。二丫头玉穗只比玉米小一岁,三丫头玉秀只比玉米小两岁半,然而,说起晓通世事,说起内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块。长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时候还是生命的深度和宽度。说到底成长是需要机遇的,成长的进度只靠光阴有时候反而难以弥补。 玉米站在天井往阴沟里倒血水,父亲王连方走进来了。今天是一个大喜的日子,王连方以为玉米会和他说话的,至少会看他一眼。玉米还是没有。玉米没穿棉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线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儿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来了。王连方望着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发现玉米已经长大了。玉米平时和父亲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个中的原委王连方猜得出,可能还是王连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连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并没有说过什么,和那些女人一样有说有笑的,有几个女人还和过去一样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有了出手。这还是那些女人在枕头边上告诉王连方的。好几年前了,第一个和王连方说起这件事的是张富广的老婆,还是个新媳妇。富广家的说:“往后我们还是轻手轻脚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连方说:“她知道个屁,才多大。”富广家的说:“她知道,我知道的。” 富广家的没有嚼蛆,前两天她和几个女的坐在槐树底下纳鞋底,玉米过来了。玉米一过来富广家的脸突然红了。富广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开了。再看玉米的时候玉米还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就那么盯着。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旁若无人,镇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岁。王连方不相信。但是没过几个月,王大仁的老婆吓了王连方一大跳。那一天王连方刚刚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两只胳膊把脸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说:“支书,你用劲,快弄完。”王连方还没有进入状态,稀里糊涂的,草草败了。大仁家的低着头,极慌张地擦换,什么也不说。王连方叉住她的下巴,再问,大仁家的跪着说:“玉米马上来踢毽子了。”王连方眨巴着眼睛,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脸无知,王连方反而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玉米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再和父亲说话了。王连方想,不说话也好,总不能多了一个蚊子就不睡觉。然而今天,在王连方喜得贵子的时刻,玉米不动声色地显示了她的存在与意义。这一显示便是一个标志,玉米大了。 王连方的老母垂着两条胳膊,还在抖动她的下嘴唇。她上了岁数,下嘴唇耷拉在那儿,现在光会抖。喜从天降对年老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她们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难将心里的内容准确及时地反映到脸上。王连方的老爹则沉稳得多,他选择了一种平心静气的方式,慢慢地吸着烟锅。这位当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见过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头的时刻不怒自威。 “回来啦?”老爹说。 “回来了。”王连方说。 “起个名吧。” 王连方在回家的路上打过腹稿,随即说:“是我们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说:“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连方忙说:“那就叫王红兵。” 老爹没有再说什么。这是老家长的风格。老家长们习惯于用沉默来表示赞许。 接生婆又在产房里高声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丢下水盆,小跑着进了西厢房。王连方看着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将两边的胳肢窝夹紧了,而辫子在她的后背却格外地生动。这么多年来王连方光顾了四处莳弄,四处播种,再也没有留意过玉米,玉米其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玉米的事其实是拖下来的,王连方是支书,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这样的高枝。就是媒婆们见到玉米通常也是绕了过去。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哪一个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这句话。玉米这样的家境,这样的模样,两条胳膊随便一张就是两只凤凰的翅膀。 农民的冬天并不清闲。用了一年的水车、槽桶、农船、丫杈、铁锹、钉耙、连枷、板锨,都要关照了。该修的要修,该补的要补,该淬火的要淬火,该上桐油的要上桐油。这些都是事,没有一件落得下来。最吃力气、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兴修水利。毛泽东主席都说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主席做过农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还是个好把式。主席说得对,水、肥、土、种、密、保、工、管,“八字方针”水为先。兴修水利大多选择在冬天,如果摊上一个大工程,农民们恐怕比农忙的时候还要劳累一些。 冬天里还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过年。为了给过去的一年做一道总结,也为了给下一个来年讨一个吉祥,再懒散、再劳苦的人家也要把年过得像个样子。家家户户用力地洗、涮,炒花生、炒蚕豆、炒瓜子、爆米花、掸尘、泥墙、划糕、蒸馒头,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气缭绕的,还雾气腾腾的。赶上过年了当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债、世故账,都要应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腊月和正月,农活是没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种田”。这句话说得很明白了。农民们真正清闲的日子其实也只是阴历的二月,利用这段清闲的日子走一走亲戚,赌一赌自己的手气。到了阴历的三月,一过了清明,也就是阳历的四月五号,农民们又要向土地讨生活了。别的事再重要、再复杂,但农民的日子终究在泥底下,开了春你得把它翻过来,这样才过得下去。城里的人喜欢伤叹“春日苦短”,那里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饰的成分也多得多。农民们说这句话可是实打实的,说的就是这二三十天。春天里这二三十天的好时光实在是太短暂了,连伤叹的工夫都没有。 整个二月玉米几乎没有出门,她在替她的母亲照料小八子。没有谁逼迫玉米,带小八子完全出于玉米的自愿。玉米是一个十分讷言的姑娘,心却细得很,主要体现在顾家这一点上,最主要的一点又表现在好强上。玉米任劳,却不任怨,她绝对不能答应谁家比自家过得强。可是家里没有香火,到底是他们家的话把子。玉米是一个姑娘家,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但在心里头还是替母亲担忧着,牵挂着。现在好了,他们家也有小八子了,当然就不会留下什么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动把小八子揽了过来,替母亲把劳累全包了,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专心致志。 玉米在带孩子方面有些天赋,一上来就无师自通,没过几天已经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秃脑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弯里,一边抖动,一边哼唧。开始还有些害羞,一些动作一下子做不出来,但害羞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令人懊恼,有时候却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别地自豪。玉米抱着小八子,专门往妇女们中间钻,而说话的对象大多是一些年轻的母亲。玉米和她们探讨,交流一些心得,诸如孩子打奶嗝之后的注意事项,婴儿大便的颜色,什么样的神态代表了什么样的需求,就这些,很琐碎,很细枝末节,却又十分地重大,相当地愉悦人心。抱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再也不像一个大姐了。她抱得那样妥帖,又稳又让人放心,还那么忘我,表现出一种切肤的、扯拽着心窝子的情态。一句话,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个小母亲的气质。而“我们”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错了,只要喝足了,并不贪恋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总是对着玉米,毫无意义,却又全神贯注,盯着她。 玉米和“我们”小八子对视着,时间久了,平白无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终身大事。玉米习惯于利用这样的间隙走走神,黑灯瞎火地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没有婆家,村子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小伙子,玉米当然不可能看上他们。但是他们和别的姑娘有说有笑,玉米一搀和进来,他们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在眼眶子里头四处逃窜。这样的情形让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说,门槛高有门槛高的好,门槛高也有门槛高的坏,玉米相信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经“说出去”好几个了,她们时常背着人,拿着鞋样子为未来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里,并不笑话她们,习惯性地偷看几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长宽估算一下小伙子的高矮程度。这样的心思在玉米的这一头实在有点情不自禁。好在她们在玉米的面前并不骄傲,反而当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们说:“我们也就这样了,还不知道玉米会找怎样好的人家呢。”玉米听了这样的话当然高兴,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终究没有落到实处,那份高兴就难免虚空,有点像水底下的竹篮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这样的时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几缕伤怀,绕过来绕过去的。好在玉米并不着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总归是有酸有甜的。 不过母亲越来越懒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伤了,心气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给玉米也就算了,再怎么说也不该把一个家都交给玉米。女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持家。一个女人如果连持家的权利都不要了,绝对是一只臭鸡蛋,彻底地散了黄了。玉米倒没有抱怨母亲,相反,很愿意。做姑娘的时候早早学会了带孩子、持家,将来有了对象,过了门,圆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个利索的新媳妇、好媳妇,再也不要低了头,从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脸色了。 玉米愿意这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叶、玉苗、玉秧,平时虽说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说她。关键是老三玉秀。玉秀仗着自己聪明,又会笼络人心,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村子上,势力已经有一些了。还有一点相当要紧,玉秀有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也好,人漂亮,还狐狸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亲的胸前发嗲,玉米是做不出来的,所以父亲偏着她。但是现在不同,玉米带着小八子,还持起了家,不管管她们绝对不行了。母亲不撒手则罢,母亲既然已经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纪最大,放到哪里说都是这样。 玉米的第一次掌权是在中午的饭桌上。玉米并没有持家的权利,但是,权利就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利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父亲到公社开会了,玉米选择这样的时机应当说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亲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饭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声不响的,心里头却有了十分周密的谋划。家里人多,过去每一次吃饭母亲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难收拾,也难免鸡飞狗跳。玉米决定效仿母亲,一切从饭桌上开始。 中饭到了临了,玉米侧过脸去对母亲说:“妈,你快点,葵花子我给你炒好了,放在碗柜里。”玉米交待完了,用筷子敲着手上的碗边,大声说:“你们都快点,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点。”母亲过去也是这样一边敲打碗边一边大声说话的。玉米的话产生了效应,饭桌上扒饭的动静果真紧密了。玉秀没有呼应。咀嚼的样子反而慢了,骄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头玉秧抱过来,接过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两口,玉米说:“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话说得也相当平静,但是,有了威胁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搁下饭碗,说:“等爸爸回来!”玉米并没有慌张。她把玉秧的饭喂好了,开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饭碗,把玉秀剩下的饭菜倒进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厢房的房门口,无声地望着玉米。玉秀依旧很骄傲,不过,几个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脸上的骄傲不对称了,绝对不如刚才好看。 玉秀在晚饭的饭桌上并没有和玉米抗争,只是不和玉米说话。好在玉米从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经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态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开始了节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头玉英的筷子打了起来。玉米没有过问,心里却有了底了,一个人如果开始了节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对头,说明她已经不行了,泄气了,喊喊冤罢了。玉英的年岁虽然小,并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里的碗筷,替玉秀捡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里,用粥搅和干净,递到玉秀的手上,小声告诫的却是玉英:“玉英,不许和三姐闹。”玉米当着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气相当地珍重,很上规矩。玉秀得到了安抚,脸上又漂亮了。这一来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别人,在两强相争寻找平衡的阶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头上。 玉秀第一个吃完了。玉米用余光全看在眼里。狐狸精的气焰这一回彻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软肋。狐狸精一是懒,二是喜欢欺负比她弱的人,这两点你都顺了她,她反而格外地听话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个样。玉米要的其实只是听话。听了一次,就有两次,有了两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后,她也就习惯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听话是最最要紧的。权利就是在别人听话的时候产生的,又通过要求别人听话而显示出来。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识到自己开始持家了,洗碗的时候就有一点喜上心头,当然,绝不会喜上眉梢的。心里的事发展到了脸上,那就不好了。

后记

一九九九年,我写完了《青衣》,在随后的十多个月里头,我几乎没有动笔。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我不知道。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可疑,但是,我的等待是真实而漫长的。一个有风有雨的下午,我一个人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百般无聊中,我打开了电视,臧天朔正在电视机里唱歌。他唱道:如果你想身体好,就要多吃老玉米。奇迹就在臧天朔的歌声中发生了,我苦苦等待的那个人突然出现了,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玉米。我再也没有料到一个乡村的女子会以摇滚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开始骚动,但并不致命。我爱玉米吗?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怕她。我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玉米是我的母亲、妻子或女儿,这么说吧,如果玉米是我的邻居或办公室的同事,我将如何和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呢?这个虚空的假设让我心慌。我对玉米一定是礼貌的,客气的,得体的,但我绝对不会对玉米说,你围巾的颜色不大对,你该减肥了。我感觉到了我们在气质上的抵触。我尊重她,我们所有的人都尊重这位女同志,问题恰恰出在这里。我们之间有一种潜在的战争,这场战争永远不会发生,然而,战争的预备消耗了我,我感受到了我自己的紧张,因为我感受到了玉米的紧张。

媒体关注与评论

书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电视剧《青衣》原作者、著名作家毕飞宇又一最新力作《玉米》。本书描述了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不同的人生轨迹和她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奇特关系,透视了家常场景下一颗颗神不守舍、暗藏杀机的女性灵魂,揭示出在一个贫瘠时代,权力对人性的腐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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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是毕飞宇,最具里程碑意义的代表作。姐姐玉米是宽阔的,她像鹰,她是王者,她属于白天,她的体内有浩浩荡荡的长风;而玉秀和玉秧属于夜晚、秘密的、暧昧的、交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夜晚……——李敬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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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总计25条)

 
 

  •   五顆星是給书得内容打分,不是给书本身,因为买的是小说,通常看过了就很少在看的,所以买本便宜的就好。但也太坑人了!!!一百一十六页后面跟九十多页的内容,重复至一百一十六页之后却又跳到了一百五十多页,少了40页啊!!!!!!!!!!!!!而且还是写到郭左快出场,到郭左走了之后的事,我这本郭左连面都没露,他儿子就快出世了QAQ QAQ QAQ QAQ气死我了!!!!!!!!!!!!!!!!!!!!!!!!!!!!!!!!!!!!!!!!!!!!!!!!!!
  •   书的纸张很粗,中间大概有十几页象是被水洇黄,很难看。不过作者文笔细腻,看似平常却透着残酷。
  •   我在《小说月报》上先后看到《玉米》《玉秀》《玉秧》,这三期杂志一直保存至今,故购一册全集作为收藏。
  •   纸质粗糙,纸表面像蒙着一层灰,正文还没看,目录中页码编目就有错误!
  •   关于玉米,作者似乎把她描绘的过于成熟了.而处于一个这样家庭中,她又有着让人不可磨灭的印象.玉秀是可怜又可恨的.恨她太过风骚,有心机,招致祸患.可怜命运就此改写,令人唏嘘.玉秧.令我最深刻的是她被人举报怀孕,而被老师检查的那段.内心的压抑着无法表达.也许,没有结果是对于她们3个最好的结果了.
  •   必须喜欢啊,毕飞宇的,亚马逊比当当京东便宜
  •   毕飞宇是个好作家,这部作品非常精彩
  •   若干年前看的《玉米》,只觉得好,印象中媳妇也很喜欢。 大概在新世纪头几年,那时候很热衷看小说,池莉的《你是一条河》、余华的《活着》、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方方的《桃花灿烂》、苏童的《离婚指南》、叶兆言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刘醒龙的《凤凰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贾平凹的《废都》、王安忆的《桃之夭夭》、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等等等,都是很好看的小说。那时候,要想看到自己想看的小说,只有去买。所以,每次出差到扬州、南京,总要逛逛书店。几年下来,书橱里已蔚为壮观,小说是其中我相当满意的收藏。 能够在四卷本的《王朔文集》之后,一直让我萦绕于怀的就是毕飞宇。《青衣》和《玉米》首当其冲。 毕飞宇在文坛引起关注,是因为风头正健的张艺谋根据他的小说《上海往事》改编拍摄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彼时张艺谋拍电影都取材于一些优秀小说,莫言的《红高粱》、陈源斌的《万家诉讼》、苏童的《妻妾成群》等无不取得巨大成功。能被独具慧眼的张导看中,无疑是对一篇小说莫大的肯定,小说家与张导的电影联姻,等于老天从此赏饭了。但造化弄人,张艺谋的《摇》一时跌入事业低谷,毕飞宇流星一样划过天空而去。可是,我却对那惊鸿一瞥留下了念想。偶然得到第一本毕飞宇的小说集《祖宗》,如获至宝,仿佛如当年得到朱文的《我爱美元》。毕飞宇和朱文,与我而言,有着一缕特殊的意味:...朱文是宝应长大的先锋作家,他弟弟朱泉我曾经有一面之缘,他妹妹朱烨可是我高一的数学老师;毕飞宇是83届扬师院中文系的,我是87届政教系的,我和师兄都曾经在扬师院的红8楼度过了最宝贵的四年青春。所以,在读毕飞宇的《沿途的秘密》的时候,他描述的苏北兴化生活场景、扬州师院学习经历,我都引发了巨大的共鸣。我甚至倔强地认为,我就是、我才是这本《沿途的秘密》的真正的、唯一的读者。所以,我读《玉米》,对其中俯拾皆是的“男将”、“该派”、“有庆家的”等方言,一点都不感到古怪,反而平添了阅读的亲切和快慰。 遗憾的是,当时没能买到《玉秀》和《玉秧》。春节前,在亚马逊网购了《玉米》三姐妹的合集,这几天一气呵成、大快朵颐、了却夙愿。记忆模糊的《玉米》读来几乎不像是“复习”,完全是全新的体验,《玉秀》和《玉秧》也不因为是早几年的作品而生出时代的隔离感。经典,绝对的经典!《推拿》出来的时候,我一度犹豫要不要读,现在这个担忧甩掉了,果断在亚马逊下了单。 现在,我只是从一个很细节的角度来说说这部作品的“伟大”。我知道媳妇也喜欢读毕飞宇,但她居然读了不到一半便扔还给了我。我开始有点不明白,不应该啊?及至我读完才秒懂——毕飞宇对女性心理的描写太咄咄逼人了,太无遮无掩了,甚至挖掘出了你埋藏起来不敢触碰的内心隐秘。还有绵延不绝的性描写,阅读时油然而生的身体澎湃,我以为冯唐流氓到底的文字也不能妄言打败毕飞宇。 阅读更多 ›
  •   不用多说了,好书,起码了解了我妈妈那个时代的状况
  •   是毕飞宇作品的风格。喜欢主人公玉米性格。
  •   是正版,内容不错,值得一看
  •   字体。印刷。质量都不行。
  •   应该还不错吧,毕飞宇挺出名的
  •   买了这么多书,第一次在卓越上面买的是盗版,强烈抗议!错别字超多!
  •   很好,比较忙才给评价,不好意思,很喜欢
  •   从书本内容来说,我是很喜欢这本书的。但是既然要在亚马逊上评论就不能只说内容了!刚拿到书,翻开来,居然发现前面三十面的印刷烂到爆。印刷居然将一页两面的字印得重在一起,看得我各种累,各种崩溃!!!!!!!!!!!!!!!!!要买这本书的建议别在这买了,去书店买正版吧!亲!
  •   作者对玉米和玉秀的人物塑造深入骨髓、刻骨铭心,写尽了变态社会下的扭曲人格,亲姐妹如此,何况路人,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对玉秧人生故事的叙述暗含最现在社会的隐射——中国人并未从文革思维中完全走出。 250页21元,有点书薄价高。封面背面有墨渍,可能是印刷过程弄得。 总体不错!值得一读!
  •   很喜欢毕飞宇叙事的方法,按他自己来说,是第一人称加上第三人称再掰开来的“第二人称”。而且说实话,为了准备出国考试,我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读过中文小说了,但毕飞宇的《推拿》和《玉米》又重新把我扯回了中文小说的怀抱当中。该怎么形容呢?那种温暖湿润,却棱角分明的感觉。... 阅读更多
  •   最喜欢玉米了,价钱便宜
  •   让我爱你不容易
  •   毕老师很厉害
  •   还没看,但书包装不错。
  •   很不错 价廉物美 书很好看
  •   非常好哦!值得购买
  •   玉米,玉秀,玉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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